顾晚宁被官兵戴上厚重的镣铐,押送前往寒城的这天。
跟她夜夜缠绵的夫君容宴,正十里红妆地迎娶帝师之女董欣蕊。
这些年,顾晚宁满心满眼地爱他,而他却不爱她。
他厌恶地对她说,“你若愿意成为贵妾,本相可向皇上求情,让你继续留在府里。”
“要不是你当年用了手段,本相根本不会娶你当妻子。”
顾晚宁浑浑噩噩地被官兵拉出了城外。
街道的百姓看着她,指指点点。
曾经看不惯她,又不能拿她怎么样的庶妹站在酒楼上讥笑她。
他们都觉得她,活该落得如此下场。
唯有她的儿子,一片赤诚地爱着她这个不称职的娘。
小小的孩童,趁着府里办喜事,偷偷地跑出了府,踉踉跄跄地跟随着她去了寒城。
**
寒城,破庙里。
冷风呼啸。
“安安,吃,吃了,你就能活下去。”
一名全身包裹着破烂衣物的女子,她此时双腿跪在地上。
怀里抱着一名瘦骨如柴的孩子。
她的手明明已经被冻得红肿,甚至于指头裂开出血。
她却能稳稳地捧着一个破碗。
破碗里面装的食物。
是她挨家挨户地去乞讨,好不容易讨来的一小半野菜汤。
寒城之地,每到冬季,一望无际的都是结冰,活物难寻。
这里的百姓,家家户户早就在入冬前备好了过冬的食物。
而顾晚宁他们母子昨天刚到这里,身上又毫无分文。
她只能拖着麻木的双腿,挨家挨户地敲门乞讨。
顾晚宁小心翼翼地想把野菜汤喂给儿子。
容安安缓慢地摇了摇头,他睁着一双又大又明亮的眼睛,眼里带着对娘亲的依赖。
他现在还生着病,呼吸已经很困难,说话也吃力,“娘,吃。”
他不吃。
他们说他快病死了,东西就留给娘吃,他不吃。
顾晚宁听到儿子虚弱无力的这句话。
瞬间落泪。
她今天去医馆磕头跪地,舍下一身贵女骄傲求医,可是却求不到。
她顾晚宁,曾是娇生惯养的永恩侯府嫡长女。
如今却被太后下了一道懿旨送来寒城受罚。
而她最爱的夫君,却因厌恶她,不曾替她说话求情,反而当天就娶了平妻入府。
后悔爱他吗?
容安安已经连续两天发着高烧。
若让他继续烧下去,她可能会永远失去这个儿子。
顾晚宁被送来寒城时,她没哭。
在她开口乞讨的那一刻,她没哭。
在她跪地磕头求医的那一刻,她也没哭。
但是在这一刻。
顾晚宁眼睁睁地看着儿子紧闭着嘴,想把野菜汤留给她的这一刻,她哭了。
她哭得撕心裂肺。
她掀开自己的衣袖,露出纤细白皙又清瘦的手腕。
她拔出插在发丝上的发簪。
发狠地割伤了手腕。
手腕流出了鲜红色的血。
她这全身上下,也唯有血液还是温热的。
顾晚宁轻轻地哄着儿子,哭得有点疯癫,“安安,娘求你,把它喝下去,不喝会浪费掉。”
她手腕上带着的手镯沾了血,更显得它又丑又不值钱。
这手镯是当年她跟容宴第一次去见婆母的时候,婆母送给她的见面礼。
顾晚宁从小到大从来没见过这么破旧又寒酸的礼物。
但她为了让容宴开心,脸上还是高高兴兴地带着笑容把手腕上值钱的容翠玉镯换下来。
戴上了这个不值钱的玩意。
顾晚宁木着脸,她把手镯拆下来,随手扔在地上。
容安安紧闭着已经冻得青紫的嘴唇。
他没有喝下母亲喂的血,气息已经越来越弱,“娘,呼呼,不疼。”
这条小小的生命就要消失了。
顾晚宁紧紧的双手抱着容安安,双眸呆滞,也许……他们母子俩都活不久。
外面的寒风呼啸,破庙四面漏风。
**
京城。
京城的天气虽然也冷,但是没有寒城冰冷。
容宴从宫里回到丞相府,下人见到大人回来,纷纷行礼。
他走进内院回到屋里,屋里烧着银炭,暖意扑面而来。
“相公,回来了。”
董欣蕊抿唇笑了笑,她放下手里的刺绣,大丫鬟蹲下来替她穿上绣鞋,她吩咐把备好的暖茶端过来。
男人脱下黑色貂裘交给侍女。
他俊美的面容露出一丝温和,伸手牵着董欣蕊的手,走去坐下。
董欣蕊娇羞地垂眸。
她等着他喝了暖茶,才犹豫地开口问,“安安,找到了吗?阿宴,我昨晚一直睡不着,寝食难安。”
容宴也知道她因为容安安失踪的事,一整晚睡觉都睡得不安稳。
“他跟顾晚宁去了寒城。”男人冷肃地说道。
“什么?”董欣蕊震惊继而担忧,“他一个小孩子…姐姐她怎么不劝安安回来。”
董欣蕊又拧了拧眉,表情带着一些懊悔,“阿宴,都怪我,我不应该在温泉山庄待这么久,若是我早点回来,就能发现安安失踪了,都是我的错,这都过了一个月了,也不知道孩子好不好。”
容宴轻轻地拍了她的手背,安抚道,“不怪你。”
容宴跟董欣蕊成亲的隔天,因为董欣蕊的身体入了冬手脚就会比较冰冷,容宴就带着她去温泉山庄。
他在山庄陪着她两天,就领了旨意前往江府办事,夫妻俩都是昨天才回丞相府,等他们回到府里才知道容安安不见的事。
自从顾晚宁出事,而府里又新迎娶了新主母,负责伺候容安安那边的下人自然不会上心。
更何况,丞相府里的下人大部分都是都他当上丞相后才从牙婆那里买入府,规矩还不太好。
“接下来就要麻烦夫人整顿府里的下人。”
“我知道。”
董欣蕊跟容宴的关系亲密,在他面前从来都自称我,而不是妾身。
她抬眸看着容宴,“阿宴,我安排人去寒城把孩子带回府,听说寒城那边的天气极冷,他一个孩子,受不了的。”
容宴抿了一口茶,“不用特意安排人去接他,苏家很快就会去接他们母子回来,还有,皇上已经下了和离的旨意。”
董欣蕊听到顾晚宁跟容宴是皇上亲自下和离的旨意,她眨了眨酸红的双眸,秀丽的脸色带着绝美的笑容。
容宴见她要落泪,出声道,“欣蕊,以后丞相府里就只有你一个女主人。”
他说话的语气虽然淡淡的,但是董欣蕊也能听出这是他对她的保证。
董欣蕊欣喜的抿唇笑了笑。
她现在是丞相夫人了,而顾晚宁以后跟丞相府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董欣蕊略显迟疑了一下,说道,“阿宴,我还是打算安排人去把安安接回府,毕竟他是你的血脉,不应让苏家把安安接走,相公,你让程侍卫去一趟寒城接人,可好?”
她不可能让顾晚宁如愿地带走容安安。
那个孩子应该要留在丞相府,在她的眼皮底下过日子。
容宴淡淡地点了点头,“嗯,我先去洗漱。”
董欣蕊唇角带着笑意。
顾晚宁应该要感恩她的大度,是她让容安安回到府里,享受丞相府的荣华富贵。
然而,他们不知道。
就在他们悠闲自得谈话的时候。
容安安已经等不到有人来接走他的那天。
什么荣华富贵,现在的他已经快死了。
容安安眼神迷离地给娘亲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
他的小手软软地落在地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
顾晚宁抱着已经没了气息的容安安,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
怀里小小身体,已经渐渐地变得僵硬。
顾晚宁想要大声的哭喊,但是她所有撕心裂肺的声音仿佛都卡在了喉咙,
唯有剩下细细的哽咽声……
她的安安走了
“快点起来!别躺着装死!今天下午之前要赶到寒城,爷爷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竟然被派来送你们来这冰天雪地的鬼地方。”
有一名官兵缩着冷嗖嗖的脖子,搓着手,嘴里骂骂咧咧地抬脚踢了踢刚刚晕倒在雪地上的顾晚宁。
容安安在官兵要继续踢娘亲的时候,小小的身体趴在顾晚宁的身体,挡住了官兵的脚。
官兵直接一脚踢翻容安安。
可见他这一脚很用力。
容安安倒到了另外一边,又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又直接趴在娘亲身上。
护着她。
小小的孩子,身体明明已经被踢疼了,他还是固执地趴在顾晚宁身上。
“行了,别踢了,去看看她是不是死了?她死了我们很麻烦,毕竟她是容相的妻子。”
另外一名官兵解开裤腰,在不远的地方就地解手之后,不耐烦地说道。
“容相都已经娶了帝师之女了,估计不要她了,什么妻子,现在她是罪人。”
刚刚踢人的官兵粗鲁地拉开小崽子,蹲下来伸手查看顾晚宁的气息。
他见顾晚宁美艳的容颜,本想着趁机摸一下,毕竟她晕着,什么都不知道。
要不是因为忌惮容相,就凭着这贵女娇嫩的皮肤跟美艳的脸蛋,他们兄弟绝对会在路上尝一尝了。
“不许碰我娘!”容安安弱小又无力地像小狗一样,拖着四肢爬过去。
孩子的声音,让本来晕倒的女子悠悠地醒了过来。
顾晚宁睁开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到掉落下来的雪花。
她眨了眨眼。
等她完全清醒,看到似曾相识的一张脸。
她拧了拧眉,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不是死了吗?
死后还会做梦吗?
“醒了,快点起来!”
官兵还没有占到便宜,就见到顾晚宁醒来,他心情恶劣地又踢了刚刚爬过来的小崽子。
“不!”顾晚宁支撑着身体刚坐起来,就见到儿子被官兵踢飞的场景。
她双腿爬过去抱住她的儿子,眼神狠毒地盯着踢她儿子的官兵。
官兵见顾晚宁狠毒的眼神,吓了一跳,不过很快他就大骂,“臭娘们!你……”
“行了,赶紧先赶路,冷死了,天黑之前我们若赶不到寒城,就要住在野外,晚上遇到狼群就麻烦了!”
另外一名官兵不耐烦地说道。
而此时的顾晚宁摸着儿子跳动的脉搏,欣喜地又哭又笑。
上辈子儿子在破庙里死在她怀里,她为了报复容宴,苟延残喘地活了二十年。
就在她准备报复成功之际,她被容宴的侍卫一剑刺死了。
明明计划很好,那个侍卫怎么突然出现了?她简直是死不瞑目。
没想到,她死后,重活了。
老天爷是不是开眼了?
她的儿子现在还活着。
顾晚宁爬了起来,背起容安安,用尽力气地迈出步子赶去寒城。
安安现在已经有点低烧了。
两位官兵见她走了,也跟着出发。
“娘,安安可以自己走。”
容安安的小短腿走不快,再加上他自己的身体又虚又病着。
顾晚宁咬了咬牙,闷头背着儿子走。
“安安乖,娘背你。”
顾晚宁现在走路完全是靠着毅力,她的双腿已经被冷冻到失去了知觉。
她只想快点,再快点进寒城。
顾晚宁背着容安安在雪地上行走,一路上,她跌倒了好几次,又下意识地护好在背上的儿子。
下午,申时的时候,他们一行人进了寒城。
那两名官兵将顾晚宁他们母子带去县衙登记罪名,剩下的事就是交给这里的县衙管了。
上头的意思是送顾晚宁到寒城,让她每天去干活,其它事情不用管,让她自己处理。
总之,吃的,住的,一概不管,让她自力更生。
最不像犯人的犯人,很明显是上头为了让顾晚宁吃到教训而已。
顾晚宁拥有过上辈子的经历。
她知道,这种安排是太后为了替董欣蕊出气。
谁让她顾晚宁不知死活地抢走了董欣蕊的男人。
顾晚宁背着容安安,从县衙走出来,她从二十年前的记忆里拉出前往医馆的路。
这条去医馆的路,她永远也不会忘记,深刻在心里。
“可真狼狈啊,安安,娘是不是很没用?”
顾晚宁舔了舔干裂的唇瓣,喉咙极度沙哑地闷声笑了笑。
笑声很轻,很轻。
“安安,娘亲带你去医馆,活着,娘给你买好多好多吃的。”
容安安已经烧晕了,他回不了顾晚宁的话。
寒城这里极度缺乏药材,也就导致了这里的药材极贵。
而且,这里也就只有一家医馆。
顾晚宁花了两刻钟左右,才走到医馆。
她将安安抱在怀里,走进医馆里面,在大夫面前跪了下来。
她上辈子跪下来,也换不到药材治疗儿子。
这次她跪下来,只为了借一样东西。
小童看到顾晚宁母子俩身上穿的破破烂烂衣物。
他直接开口赶人,“这位娘子,你赶紧离开吧,没有银子,就别来买药看大夫。”
“这就是命,走走走,别在这里跪着了。”
“这种事我们看多了,走吧。”
他瞧了瞧她抱在怀里的孩子,摇了摇头。
从这孩子露出来的小半张脸来看,孩子的情况看起来不太好。
顾晚宁直接看向大夫,“大夫,我是想向您借一物。”
李大夫第一次听说来医馆是为了借东西,“小娘子想借什么?”
“恳请您,借我针灸针。”
“针灸针?你借来做什么?你会用吗?”李大夫皱着眉头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子。
大夫的针灸针,一般不会外借。
“我可以替孩子,进行针灸治疗。”
顾晚宁上辈子因儿子的死,她整整二十年都在钻研于医术。
针灸之术可以说很精钻,不过她也知道只是针灸,没有搭配药物,中规中矩的治疗效果可能不太好。
“娘……”
被顾晚宁抱在怀里的容安安,吃力地低喃,“娘亲,不哭…”
顾晚宁听到这稚嫩的声音,她垂眸,轻声回应,“好,不哭。”
李大夫看到这一幕,他也不是真的铁石心肠。
他自己也有女儿,因此,动了一点恻隐之心。
李大夫叹气,“我先替你儿子把脉,只是把脉而已,没有银两我们医馆不会替他治疗。”
在寒城这边,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
这家医馆能在寒城开了十几年,不会当老好人的帮人免费治病。
顾晚宁欣喜地磕头道谢。
她的双腿已经冻到没有知觉,这次跪下来之后已经站不起来。
也因此,她直接抱着孩子跪着过去。
顾晚宁虽跪着行走,但是眼里却带着期望,对未来的期望。
李大夫见她跪着过来,心里叹息,他一边把脉,一边看小孩子的脸色。
李大夫仔细地把脉,过了一会,他摇头说道,“小娘子,你儿子……治不了。”
除非有银子买药材,否则活不久。
李大夫逼自己狠下心肠,这家医馆不是他的,他做不了主。
顾晚宁自己学过医,当然知道这点。
要不是事情太紧急,而寒城这里的民风又不太好,在她重活后,也不会这么被动。
顾晚宁额头贴地的跪着,她再次开口求大夫借针灸针。
李大夫见她这么坚持,应道,“可。”
他把他的那盒针灸针给她。
李大夫提醒道,“你可别胡乱扎针,只会让孩子更加痛苦而已。”
顾晚宁扯了扯嘴角,脸上想带出一丝感谢的笑意。
但事与愿违,她的脸已经冻僵,笑不出来了。
“我学过针灸。”她沙哑地说道。
她现在非常庆幸上辈子没有因为恨意跟报复,就舍去学医之术。
李大夫没有继续劝说,学过一点皮毛的针灸,肯定没办法替病人治疗。
这位小娘子估计是想死马当活医。
顾晚宁盘腿坐着,她把儿子放在腿上。
她又把他的小身体翻过去,自己先用力地搓了搓自己冰冷的双手。
等她的手暖了一点点,将儿子的裤脚卷起来。
她打开针灸盒子,从里面拿出一根银针,捻着银针扎入容安安的委中穴。
李大夫注意着她的手法。
他点了点头,不过又摇了摇头,没用的,这孩子的身体只靠针灸完全是没用。
接下来顾晚宁又捻针依次扎入风池穴,少商穴,曲池穴。
就在李大夫又摇头叹息的时候,他突然看到顾晚宁换了一个地方下针。
李大夫不可置信的双目瞬间瞪直。
那里怎么可以……
顾晚宁虽然知道这一针凶险,但是她已经练习过很多次。
高烧无药之下,她只能通过针灸方式调节儿子的经络和气血。
顾晚宁在施针的时候,看到了儿子***嫩的身上出现了好几处淤青。
她想到了儿子为了保护她,小小的身体被官兵踢开的画面。
顾晚宁的眼里红着。
**
此时,京城的御书房。
皇帝凌古容瞧着站在下方,表情淡然地容宴。
他勾唇问,“关于苏老将军主动上交兵符,只为了替顾晚宁赎罪之事,阿宴你怎么看?”
镇国将军府苏老将军就是顾晚宁的外祖父。
容宴恭敬地回,“恭喜皇上。”
“恭喜朕?阿宴,你现在已经会说好听的话了。”凌古容懒散地坐在龙椅上,身姿闲适。
别看新皇懒散无害的模样,实际上他手段果决,厉害着。
苏家手握重兵,如今主动将兵符上交,皇帝自然会更加放心。
这种事情,君臣之间都心知肚明。
凌古容微笑,“不管怎么样,顾晚宁始终是阿宴的夫人,阿宴难道真的不心疼吗?”
他是没见过这位顾晚宁,不过倒是听过她很爱容宴,妒忌心很强,而且性格骄傲跋扈。
这种性格的女人,男人一般都无福消受。
容宴表情淡淡地回,“皇上,臣的夫人现在是董氏,臣只承认她。”
凌古容一点也不意外听到容宴这句话。
毕竟容宴跟帝师的女儿才是真正的青梅竹马。
凌古容的拇指轻轻地摩擦着玉扳指,淡声道,“既然苏老将军上交兵符替顾晚宁赎罪,朕就恩准他去寒城接回顾晚宁。”
他看向容宴,语句温和,“朕再下一道和离的旨意,从此,你跟顾晚宁再无瓜葛,阿宴你会不会后悔?”
他本来不太想下这道和离的旨意,毕竟臣子家里的事跟他又没有关系。
不过看在帝师跟太后的面子上,凌古容还是决定顺了他们的意。
容宴俊美的表情一如往常的清冷,他没什么好后悔的。
在他心里。
他一直认为。
他不爱顾晚宁。
“谢皇上,微臣,领旨。”
容宴带着一份和离的旨意,离开了御书房。
他走出宫里,上了丞相府的马车。
想到今天君臣之间试探的谈话。
彼此都揣着明白装糊涂,皇上年纪轻轻的,心机深沉着。
一个区区的顾晚宁而已,用她就能换回兵符,这笔买卖真不错。
这就是男人,女人在他们眼里永远比不上权势。
**
半个月后,苏家派去接顾晚宁的人到了寒城。
苏大夫人这次特意派赵嬷嬷去寒城接人。
赵嬷嬷是苏大夫人的心腹。
马车里,赵嬷嬷裹着厚重的衣袍,赶了大半个月的路,整个人腰酸背痛。
她的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而寒城这边,可真的冷。
“赵嬷嬷,小的在城里打听到了,表小姐她就住在这间小院子。”
下人站在马车旁边跟马车里面的赵嬷嬷说着话。
赵嬷嬷走出马车,小丫鬟扶着她下了马车。
周围有来往的人,看到赵嬷嬷这做派,就知道是大户人家来的人。
赵嬷嬷打量了一眼这小院子。
从外面看小院子,很破旧,厚重的雪还覆盖在了屋顶,像要把屋顶压垮了。
表小姐从来没吃过这种苦,也不知道她现在变得怎么样子了。
下人前去敲门。
门没开,不过从院子里传出一道孩童奶声奶气的声音,“找谁?”
院内,容安安歪着脑袋看着大门。
而赵嬷嬷听到孩童的声音,有点疑惑,不过她脸上还是带着笑容,“我们是苏家人,特意来接晚宁表小姐。”
容安安知道苏家,他以前跟娘去过苏家,“娘亲不在家,她去城外搬石头了。”
小小的崽子坐在屋里的门口,他聪明的就是不去开门放陌生人进来。
这么冷的天,他娘亲还要去搬石头,很苦,他拉耷着脑袋。
赵嬷嬷听到这话,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现了幻觉。
表小姐去城外搬石头了?
永恩侯府骄傲跋扈的嫡小姐,还会去搬石头?
赵嬷嬷示意下人去周围打听清楚情况。
而她先回到马车上坐着等,实在是外面太冷了,受不了。
下人去了敲了隔壁邻居的门。
老大娘开门瞧见了敲门的男子,当她看到顾晚宁的门口停了一辆马车时,有些害怕。
下人先说了他们并没有恶意,而是想问表小姐顾晚宁的事。
老大娘受过顾晚宁的恩惠,见这些人不是来找顾娘子麻烦,她也松了一口气。
“她每天需要去城外干活,就从北城门走出去,朝西南方向走,大概两公里的地方,那里有一座山。”
下人道了谢,他回到马车旁跟赵嬷嬷说了这事。
赵嬷嬷皱了皱眉,顾晚宁是因为冲撞了太后被罚来这里。
“我们去城外瞧瞧。”
赵嬷嬷他们去了城外,到了老大娘说的地方时,正好看到顾晚宁正在包扎出血的手掌。
顾晚宁最近一直搬石头,向来柔嫩的手可没有干过这种重活。
现在她的手,满目伤口。
顾晚宁的目光淡淡地落在赵嬷嬷他们身上。
来了,上辈子苏家这个时候也派人来接她回?
顾晚宁重生醒来后,曾经考虑过要不要带儿子逃离寒城。
但思考过后就发现不行,她现在有案底,而且她又没有路引跟户籍证。
而且母子两看起来还是太过弱小,容易路上遇到坏人。
总之,逃到哪里都不太安全。
所以才决定先等苏家来接她。
赵嬷嬷让小丫鬟扶着她走近顾晚宁,行了礼,“表小姐,老奴奉大夫人的命令来接您回苏家。”
赵嬷嬷这种让小丫鬟扶着的行礼作态,就是想在气势上让顾晚宁感到压力。
希望顾晚宁明白自己将来的处境,以后做事能收敛一点,不要做出影响到苏府的事情。
这也是苏大夫人授意赵嬷嬷这么做。
否则赵嬷嬷也不敢明面上对顾晚宁如此不敬。
顾晚宁看了一眼赵嬷嬷,眼神轻飘飘的,“走吧。”
她直接上了赵嬷嬷刚刚坐的马车。
赵嬷嬷,“?”
她的马车……让她一把老骨头在这种寒冷天走回城里,这不是要她老命吗?
不过她也知道自己是个下人。
赵嬷嬷鄙视顾晚宁,都这种时候了,还看不清自己现在的状况。
至少也叫她跟着上马车吧?
然,顾晚宁没有叫她上马车。
真当自己还是丞相夫人吗?
竟然还傲气着。
顾晚宁可不管赵嬷嬷心里的鄙夷,有意见,作为下人只能憋着。
虽然她现在落魄了,但是她也是主子,“嬷嬷,快点回城,我肚子饿了。”
赵嬷嬷走在马车旁边,故意恭敬地说道,“表小姐,皇上已经下了旨意让您跟容相爷和离。”
坐在马车里的顾晚宁淡淡地露出一丝讥笑。
上辈子她并不知道,她被太后罚来寒城,皇上顺手拈来将计就计。
这位新皇是个很有手段的主,顾晚宁死的时候晋国已经在他的治理之下歌舞升平。
太后替董欣蕊出面教训她,正好替皇上省事。
皇上想要拿回苏家手里的兵符。
他给苏家递了一个梯子,可以帮她,只不过要老老实实的把兵符上交。
至于另外一个男人,容宴,他想要她下堂迎娶心爱之人,自然也不会帮她说话。
顾晚宁垂眸,淡笑。
这辈子,她只想稳稳当当地把儿子养大成人。
顾晚宁将手放在心脏位置。
上辈子,她这颗跳动的心脏,最后是被容宴身边的侍卫一剑刺入,又转剑捣碎。
心脏捣碎的滋味可真痛。
**
顾晚宁坐着马车回到巷子,她弯腰走出去,不用丫鬟过来扶,自己踩着凳子下了马车。
她抬头,正好见到有一辆马车也停在了她家门口。
当她看到站在马车旁边的男子时,黑眸里的寒意瞬间加浓。
站在马车旁边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容宴身边的程侍卫。
她记得上辈子只有苏家的来这里接人,丞相府并没有派人来接?
顾晚宁有点想不明白程承建来做什么。
程承建见到顾晚宁身上狼狈的模样,他快速垂眸,行了礼,“顾小姐,大人吩咐我来接小主子回府。”
顾晚宁冷静的面容,因为这句话瞬间破裂。
容宴!他竟然想从她身边带走安安!
难怪上辈子她没见到程侍卫来接人。
估计那时候他们知道安安已经死了,所以也就没有出现。
顾晚宁的表情带着愤怒和恨意,她黑眸深冷,“程侍卫,你请回吧,安安以后都跟着我,你家主子以后会和别的女人有很多孩子,少安安一个,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损失。”
她又嗤笑道,“安安已经失踪了一个月,他现在才派人来接,可见是无情无义的畜生!他根本不配当安安的父亲!”
程承建听到顾晚宁骂主子,他还是保持恭敬地说道,“顾小姐,请不要为难属下,大人不会让您把小主子带走。”
容安安可是容家的血脉。
顾晚宁的脸色彻底冰冷。
她好不容易重来一次,绝不会让容宴把安安从自己的身边带走。
顾晚宁忍着怒火,她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回去告诉容宴,安安的事从此跟他无关,若他敢再来抢,我顾晚宁发誓,定会闹得丞相府鸡犬不宁!”
程承建没想到顾晚宁会是这种反应。
孩子以后跟着主子,至少在身份上是丞相之子。
若是跟着顾晚宁过日子,身份就是和离妇人之子而已。
“顾小姐,为了小主子的前程,您可要考虑清楚。”程承建沉稳地说道。
“前程?我还担心我儿子被董欣蕊养废了,他对儿子从来都漠不关心,安安回丞相府能有什么前程。”
这话说得很直白了。
“顾小姐,请慎言,夫人她不是那种人。”
顾晚宁一点也不意外程侍卫会维护董欣蕊,毕竟容宴身边的人都嫌弃她只会拖累他。
“程侍卫,你这样维护董欣蕊,很喜欢她吧?”
“顾小姐!”
“表小姐!”
程承建没想到顾晚宁竟然敢随口说这种话,他沉下了脸。
而赵嬷嬷差点被顾晚宁气死,这种话可不能乱说,董欣蕊的背后可是站着太后,站着帝师!
顾晚宁勾唇淡笑,“你们这么紧张做什么?我说的‘喜欢’又不是男女之情那种,而是说他很喜欢董欣蕊这个当家主母,啧,你们的想法可真下流。”
“.........”
程侍卫偷偷深吸一口气,他见顾晚宁铁了心地不让他带走容安安。
这事他需要先禀告给大人定夺。
此时在屋里的容安安竖着耳边,他好像听到娘亲说话的声音。
他迈着小短腿赶紧去开门。
门一开,果然看到了娘。
“娘!”
顾晚宁本来紧绷着的表情,瞬间转换成笑眯眯的表情,她转变表情的速度很快,“宝贝儿子,娘回来了。”
她走过去弯腰抱起儿子。
母子俩,额头碰额头的贴贴。
两人粘糊糊的完全忘记了还有别人在这里,不过这个别人对他们母子俩来说都不重要。
顾晚宁抱着容安安走进院子,顺手又把院子的门栓上。
至于外面的那些人,完全不需要她操心。
赵嬷嬷看了天色,“去找一家客栈住下,明天起程回京。”
多待在这里一天,她就不舒服一天,冷到牙齿想打架。
程承建看了紧紧关着的门,他吩咐车夫几句,他们也转身离开。
屋里的顾晚宁听着院外已经离开的马车声音,她垂眸看着怀里的容安安。
容安安眼巴巴求表扬的眼睛,“娘,安安今天没有随便给陌生人开门哦。”
顾晚宁抱着他走进屋里,轻轻抚摸着小崽子的后背,“安安很聪明。”
“嗯,跟娘亲一样聪明。”
小家伙满脸认真地自夸了自己,又夸了娘。
顾晚宁瞧着儿子骄傲的小模样,她忍不住失笑,“对,安安跟娘亲一样聪明。”
容安安在娘亲身上蹭了蹭,而后小手捏住小鼻子,“娘,身上臭臭。”
臭小子,顾晚宁好笑地把儿子放下来,“娘先去打水回来洗漱。”
至于容宴那个狗男人想把安安带回容家之事,她需要好好想想怎么处理。
顾晚宁上辈子跟容宴斗了二十年,那个男人表面风光霁月,实际上手段非常狠辣,她折损了好多人。
这辈子她并不想跟他继续纠缠争斗。
井水很冷,而家里又缺少柴火,顾晚宁只能快速地用冰冷的水擦拭身体。
这里的条件就这样艰苦,他们身上又没银子,只能苦一点过日子。
顾晚宁能住在这间小院子而不是破庙,还是因为李大夫的帮忙。
她把她当初治疗安安的针灸方法教给了他。
他们两人也算是互利互惠。
等顾晚宁洗漱完,换了一套朴素的破旧衣服,这套衣物也是李大夫的媳妇不穿的旧衣服。
刚刚还嫌弃她身上臭臭的小崽子,立刻又抱着她的小腿蹭一蹭。
以前她跟安安并不是很亲昵。
毕竟那时候家里有奶娘跟下人照顾他,完全不需要她亲自照顾。
而她那时候满心满眼的目光都追随着容宴,投在儿子身上的目光自然少。
从今往后,没有人比得上儿子在她心里的地位。
“安安现在不嫌弃娘臭了?”
顾晚宁嘴角带着温柔的笑意,她手指轻轻推开儿子的脑袋,“娘去蒸包子。”
容安安捂着被推开的脑袋,像只小笨熊一样跟着顾晚宁去小厨房蒸包子。
顾晚宁烧火的时候,容安安就坐在小凳子上。
母子俩的气氛温暖。
“安安,明天我们就要离开这里,回京城了,你以后跟着娘过日子,好吗?”
顾晚宁眼巴巴地看着儿子。
有时候母子两眼巴巴的样子,都像极了彼此。
“娘,就我们两个吗?”容安安歪着脑袋问。
其实他从下人嘴里就知道爹爹娶了新夫人,不要娘亲的事。
他讨厌爹爹娶新夫人。
那些嘴碎的下人还躲起来说他以后是个小可怜。
“娘,以后安安陪你。”
容安安挺着圆滚滚的身体保证道。
他身上裹了太多的衣服,看起来就圆滚滚。
顾晚宁捧着儿子的小脸蛋,啾了一口他额头。
听到儿子陪她这话,她整颗心都酸涩。
儿子跟着她,即使回京城,她也无所畏惧。
包子蒸好。
母子俩各自吃着一个包子,比起以前的锦衣玉食,现在一个包子就让他们母子觉得幸福。
“等回京,娘赚了银子,就给安安买好多好多好吃的。”
顾晚宁摸了摸安安的头,她会想尽办法地让儿子过上好日子。
容安安咬着包子,含糊不清地软糯糯道,“安安,不吃很多,存银子。”
顾晚宁瞬间眼睛发酸。
这段日子遭受的罪,在安安心里还是留下了痕迹。
“好,存银子。”
这次回京,她只打算暂住在苏家一段时间调理外祖父母的身体,然后回苏家老家杭州定居。
上辈子外祖父母疼她,护着她,顾晚宁铭记在心。
想到她去刺杀容宴之前,整个苏家人因为叛国罪就要被问斩的事,她皱了皱眉,到底是谁陷害苏家?
**
天一亮。
赵嬷嬷让下人去敲门。
门一开,顾晚宁牵着容安安走出来。
顾晚宁身上只有一个小包裹。
赵嬷嬷看着眼前寒酸的母子,眼神微微一闪。
曾经只穿最新款式衣裳的表小姐,现在竟然穿着农家妇人的破旧衣服。
真是造化弄人。
母子俩的衣服竟然比他们这些下人都不如。
“赵嬷嬷,先去西街的医馆,”顾晚宁经过赵嬷嬷身边的时候吩咐道,“替我买一些药材,生姜,紫苏叶,桂枝,荆芥,连翘,牛蒡子,金银花,桑叶。”
她想了想又继续说道,“再买三七,当归,红花。”
顾晚宁不知道这一路上会不会有人生病受伤,她准备一些药材,有备无患。
赵嬷嬷听着她念一连串的药材,有一瞬间愣住,“表小姐,买这么多药材做什么?”
顾晚宁不让下人插手,她亲自抱着容安安上了马车,她只留给赵嬷嬷两个字,“有用。”
今天没有看到程侍卫,看来他们已经先离开了。
顾晚宁垂眸沉思,她踩着矮凳子上了马车。
*
从寒城回京城,经过广平村庄的时候,顾晚宁吩咐进村里休整。
赵嬷嬷坐在另外一辆马车里,听到下人传来的话,脸色变得难看。
他们若继续赶路,就可以在天黑之前进县城做休整,而表小姐竟然要求进村里休整。
村里又没有客栈酒楼。
他们只能借村民的房间休息,环境不太好。
赵嬷嬷下了马车,走到顾晚宁面前,恭敬道,“表小姐,我们只要再赶一段路,就能到县城,那边有客栈。”
顾晚宁淡声道,“就在这里。”
赵嬷嬷,“……”
简直不可理喻。
赵嬷嬷拿顾晚宁没办法,她让人去找村长。
顾晚宁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高山。
她要求停在村庄休整,是因为上辈子有一名酒鬼就在广平村附近的高山发现了一棵四百年左右的野山人参。
这棵人参最后被董欣蕊发现后从酒鬼手里买下来送给容宴。
而容宴在皇上万寿节的那天,他将这棵四百年的人参献给皇上。
皇上龙心大悦,问容宴想要什么赏赐时,容宴替董欣蕊要了赏赐。
容宴是皇上的近臣。
一般对近臣,皇上都会册封其家人表示看重,正好这次容宴献上野山人参。
董欣蕊被封为一品诰命夫人。
顾晚宁当时没资格去参加万寿宴,是外祖父回府的时候跟她提了册封的事。
一品诰命夫人意味着她其实犯错了,当地官员也没有权利去审判她,必须上奏皇上,由皇帝亲自定夺。
顾晚宁目光深沉地看着不远处的高山。
上辈子明明是董欣蕊的马车当街撞死了她身边的奶嬷嬷。
却因为董欣蕊既是一品诰命夫人身份,又是丞相夫人的身份。
这案子最后仅仅赔了银子。
顾晚宁扯了扯嘴角,她收回望向高山的视线,一行人进了村里。
几百年的野山人参可遇不可求。
当年那个酒鬼得了一笔银子直接抛弃妻女,娶了一个年轻的女人。
顾晚宁现在就想拿到这棵人参送给外祖父母。
外祖父从年轻到老一直在边境守卫晋国,身上的病痛长期累积已经影响到他的寿命。
而外祖母也已经年迈。
至于容宴跟董欣蕊夫妻俩以后要拿什么礼献给皇上,就不是她应该考虑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