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烫。
那感觉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捅进喉咙,一路灼烧着向下,五脏六腑都在瞬间蜷缩、焦枯。痛楚尖锐得几乎要撕裂意识,带着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腥甜味,死死堵在鼻腔里。
林晚意猛地睁开眼。
眼前是一片刺目的、流动的红。金丝银线绣成的繁复缠枝莲纹在眼前晃动,龙凤喜烛燃得正旺,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发出“噼啪”一声轻响。空气里弥漫着清甜的合卺酒香,还有……一股若有似无、却极其熟悉的、属于女子肌肤的甜腻暖香。
不是阴曹地府的森寒,不是烈火焚身的剧痛。
是锦被的柔软,是烛光的暖意。
是她的……洞房花烛夜?
心脏在肋骨下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胸腔跳出来。她僵硬地转动眼珠,视线艰难地扫过这间熟悉到刻骨、也痛恨到刻骨的屋子——镇北侯府,她作为嫡长女出阁的闺房。身上的嫁衣,是江南最顶尖的绣娘耗费一年心血缝制,凤凰于飞,华美绝伦。可此刻,这身象征着无上尊荣与期许的嫁衣,却像一张沉重的、沾满血的网,将她死死缠住,勒得她无法呼吸。
前一刻,那杯庶妹林清霜亲手捧到她唇边、名为“祝姐姐与***白首同心”的毒酒,那穿肠腐骨的剧痛,那冰冷地面贴上脸颊的绝望触感,还有赵子翼,她名义上的夫君,搂着林清霜,居高临下看着她咽气时那冰冷的、嫌恶的眼神……一切历历在目,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魂魄上。
不是梦!
她回来了!
林晚意猛地坐起身,动作牵扯到繁复的嫁衣,发出簌簌声响。冰凉的指尖下意识地探入身下柔软丝滑的鸳鸯戏水枕下,指尖猝然触到一块坚硬微凉的物件。
她浑身一僵,几乎是屏住呼吸,将它慢慢抽了出来。
一块玉佩。
羊脂白玉,温润凝腻,上面以极其精湛的刀工浮雕着一只踏云回首的麒麟。麒麟的眼睛,镶嵌着两点细小的、幽深的墨玉,在烛光下流转着冰冷而威严的光泽。
肃王萧景珩的贴身玉佩!
前世,这块玉珮,在她被烈火焚身、化为焦炭之后,才被一个心腹老太监偷偷塞进她冰冷僵硬的掌心,说是王爷最后从火场里抢出来的唯一念想。
它怎么会在这里?在她“今生”的合卺枕下?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头顶,比前世喝下毒酒时更甚。她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玉佩,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麒麟锐利的轮廓硌着掌心,带来一种近乎残忍的真实感。混乱的思绪被这冰冷的触感强行拽回。
就在这时,一阵细微的、压抑的声响穿透了厚重的红帐,像毒蛇吐信,丝丝缕缕钻入耳中。
“……霜儿,你真是要了我的命了……”男子粗重的喘息,带着***的黏腻。
“子翼哥哥……轻些……姐姐还在外面呢……唔……”女子娇媚婉转的回应,带着刻意的、令人作呕的羞怯,尾音被一个黏腻的吻吞没。
是赵子翼。是林清霜。
就在她林晚意的新房之外,那本该属于她的、铺着大红锦褥的喜榻上!
前世被背叛、被毒杀的滔天恨意,如同沉寂多年的火山熔岩,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灼热的岩浆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直冲头顶!那玉佩带来的短暂惊疑被这滔天的恨火瞬间焚毁殆尽。
林晚意霍然起身!
她一把抓起梳妆台上那柄沉重的、嵌着红宝石的赤金如意,入手冰凉沉重。没有半分迟疑,她像一头发狂的、被逼到绝境的母狮,拖着那身沉重华美的嫁衣,几步冲到内室与外间隔断的雕花月洞门前。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盖过了榻上那令人作呕的声响。
赤金如意带着她全部的恨意和积攒了两世的力气,狠狠砸在门板上!那扇象征喜庆、绘着并蒂莲花的精致门板,应声而裂!木屑飞溅!
红帐被巨大的力量掀开、扯落。
烛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进去,照亮了喜榻上那两具瞬间僵硬、惊恐交缠的躯体。
赵子翼,她的新婚夫君,**着精壮的上身,正压在衣衫凌乱、***半露的林清霜身上。两人脸上的潮红和***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猝不及防的惊骇和狼狈,如同被剥了皮的蛇,丑陋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林清霜发出一声短促刺耳的尖叫,下意识地往赵子翼怀里缩,手忙脚乱地去扯滑落的薄纱小衣,试图遮掩那片刺目的雪白。
赵子翼则猛地抬头,惊怒交加地瞪着破门而入的林晚意,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林晚意!你发什么疯?!”
发疯?
林晚意胸口剧烈起伏,嫁衣上金线绣成的凤凰随着她的呼吸在烛光下明灭不定,仿佛下一刻就要浴火腾飞。她看着眼前这对狗男女,前世毒酒穿喉的剧痛、烈火焚身的灼热,与此刻他们丑陋的嘴脸重叠在一起。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涌上喉头,又被她死死咽了回去。
她的目光掠过赵子翼那张因愤怒和羞耻而扭曲的脸,掠过林清霜那楚楚可怜却掩不住怨毒的眼睛,最终,落在了他们身后,那扇被砸坏的月洞门外,影影绰绰、闻声聚拢过来的人影上。
好,很好。
宾客们还在前院喧闹饮酒,尚未散去。这惊天动地的巨响,足以引来所有看热闹的人。
“疯?”林晚意开口了,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平静得如同结了冰的湖面,底下却翻涌着噬人的暗流。她甚至还扯动了一下唇角,那笑容映着满室刺目的红,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只有刻骨的嘲讽。“夫君与庶妹,在我林晚意的新房、我的喜榻之上,行此苟且之事,颠鸾倒凤,被我这做妻子的撞破……倒成了我发疯?”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空气,清晰地送入了门外那些探头探脑、已然惊得目瞪口呆的宾客耳中。
“轰——”
门外瞬间炸开了锅!窃窃私语变成了无法抑制的惊呼和议论,像无数只苍蝇骤然嗡鸣起来。
“天啊!赵世子他……”
“林家那个庶女?平日看着清清秀秀,竟如此不知廉耻!”
“大婚之夜,在嫡姐的新房……这……这简直骇人听闻!”
赵子翼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又迅速褪成惨白。林清霜更是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眼泪说来就来,簌簌而下,死死抓住赵子翼的胳膊,哀哀切切地哭喊:“姐姐!你误会了!不是你想的那样!是子翼哥哥他……他喝醉了,走错了房间,我……我只是扶他进来歇息……”她哭得梨花带雨,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狠狠刺向林晚意。
“误会?”林晚意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瘆人。笑着笑着,她猛地抬手!
“嘶啦——!!!”
一声裂帛巨响,刺破了所有的哭诉和辩解!
她竟用双手狠狠抓住自己身上那件价值连城、象征着镇北侯府嫡女无上尊荣的华美嫁衣前襟,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两边撕开!
金线崩断,锦帛碎裂!大红的衣料如同破碎的蝶翼,从她身上片片剥落,露出里面素白的里衣。镶嵌着明珠宝石的沉重凤冠被她一把扯下,狠狠掼在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金珠翠羽滚落一地。
烛光下,她只穿着素白中衣,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披散下来,几缕黏在汗湿的颊边。她站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柄脱鞘的利剑,锋芒毕露,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和冰冷的美。破碎的红色嫁衣委顿在她脚边,如同被践踏的尊严,又像一滩凝固的血。
她抬脚,毫不留情地踩过那堆破碎的华裳,一步步走向门口,走向那些瞠目结舌的宾客。每一步,都踏在赵子翼和林清霜骤然变得惊恐万状的脸上。
“诸位贵客!”林晚意朗声开口,声音清越,穿透所有嘈杂,清晰地响彻在侯府这方被丑闻笼罩的院落上空,“今日我镇北侯府林晚意大婚,竟出此荒唐丑事!赵世子与庶妹林清霜,于我的婚房、我的喜榻之上,行苟且污秽之事!被我当场撞破!”
她环视着门外一张张震惊、鄙夷、兴奋、同情的面孔,目光锐利如刀。
“此等奇耻大辱,我林晚意,受不起!这门亲事,就此作罢!请诸位贵胄做个见证!”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林清霜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啜泣。
赵子翼终于反应过来,巨大的羞耻和愤怒彻底冲垮了他,他赤红着眼,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猛地从榻上跳下,几步冲到林晚意面前,扬起手,裹挟着风声就要朝她脸上掴去:“**!你敢污蔑我!”
林晚意瞳孔一缩,身体下意识地绷紧,却没有后退半步。她甚至微微抬起了下巴,准备迎接这一掌,眼中是冰冷的、毫不退缩的恨意。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未降临。
一只骨节分明、异常有力的手,如同铁钳般,在半空中稳稳地截住了赵子翼的手腕。那只手戴着玄色的扳指,透着一股沉凝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赵子翼的手腕被捏得咯咯作响,他吃痛地闷哼一声,惊怒交加地转头看去。
所有人的目光,也瞬间聚焦在那只手的主人身上。
玄色亲王常服,金线绣着四爪蟠龙,在烛光下流淌着冰冷尊贵的光泽。身姿挺拔如孤峰寒松,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气。面容俊美无俦,却如同万年不化的寒冰雕琢而成,一双凤眸深不见底,此刻正淡漠地落在赵子翼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却让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冻结了。
肃亲王,萧景珩。
他何时来的?无人知晓。他如同暗夜中的猎豹,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这混乱风暴的中心。
“肃……肃王殿下?”赵子翼的声音都变了调,手腕传来的剧痛让他额角青筋暴跳,却不敢有丝毫挣扎。在萧景珩那冰冷的注视下,他嚣张的气焰瞬间被碾得粉碎,只剩下本能的恐惧。
萧景珩并未看他,目光掠过赵子翼,落在他身后,只穿着素白中衣、长发披散却站得笔直的林晚意身上。那目光沉静,幽深,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在她苍白的脸上、决绝的眼眸中停顿了一瞬。
林晚意的心,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她迎上他的目光,前世关于这个男人的记忆碎片纷至沓来——冷漠,疏离,手握重兵却远离朝堂纷争,在她最落魄时也未曾施舍过一眼。他此刻为何出手?是路见不平?还是……与这侯府,与赵家,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关联?
没等她细想,萧景珩已经淡漠地移开了视线,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注视只是无意掠过。他捏着赵子翼手腕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又加了一分力。
“啊!”赵子翼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嚎,脸色煞白,冷汗瞬间浸透了鬓角。他感觉自己的腕骨快要被捏碎了!
“镇北侯府,”萧景珩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铁交鸣般的冷硬质感,清晰地压下了所有的杂音,“不是市井之地。侯府嫡女,更非尔等可肆意折辱。”他的目光扫过赵子翼,如同在看一件死物,最终落回林晚意身上,语气依旧平淡无波,“林大**既已言明退亲,此事便定了。赵世子,自重。”
说完,他五指一松。
赵子翼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踉跄着后退几步,捂着自己剧痛欲裂的手腕,惊恐地看着萧景珩,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林清霜更是吓得面无人色,缩在榻角瑟瑟发抖,连哭都忘了。
萧景珩不再理会他们,也未曾再看林晚意一眼,仿佛刚才的出手只是随手拂去一粒尘埃。他转身,玄色的袍角在烛光下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径直朝院外走去。那无形的冰冷威压随着他的移动而扩散,围观的宾客们不由自主地、敬畏地为他分开一条通路。
直到那玄色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的夜色里,死寂的院落才重新活了过来。议论声如同煮沸的水,轰然炸响。
林晚意站在原地,身上只余素白中衣,夜风透过破碎的门板灌入,带来刺骨的寒意。她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指尖却触到袖中一个坚硬冰凉的物件。
是那块麒麟玉佩!
方才情急之下,她竟一直紧紧攥着它!
她将它缓缓抽出袖笼,温润的白玉在满室狼藉的烛光下流转着微光,麒麟踏云,墨玉点睛,冰冷而威严。这是萧景珩贴身之物,为何会出现在她的枕下?他刚才出手,是因为看到了她拿着这块玉?还是……别的什么?
一个荒谬却又无法抑制的念头,如同毒藤般悄然爬上心头。
她垂眸,看着掌心这块价值连城、更可能关联着肃王隐秘的玉佩。然后,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在脚下那片破碎狼藉的红绸和烛泪之上,她的手,极其轻微地一松。
“啪嗒。”
一声清脆得近乎微弱的碎裂声。
那块麒麟踏云的白玉玉佩,从她掌心滑落,砸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瞬间断成了两截。麒麟的头部和身躯分离,那两点墨玉镶嵌的眼珠,在断口处显得格外幽深诡异。
几乎是玉佩碎裂的同一刹那!
那个已经走到月洞门口、眼看就要融入夜色的玄色身影,骤然停住了脚步!动作突兀得如同被无形的线猛地拽住。
萧景珩猛地转过身!
那速度,快得只在烛光中留下了一道残影。他脸上那万年不变的冰封表情,第一次出现了裂痕。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瞬间锁定了地上那两截断玉,瞳孔骤然收缩!如同最深的寒潭投入了巨石,激起惊涛骇浪!一股难以言喻的、狂暴的戾气,如同沉睡的凶兽被惊醒,轰然从他身上爆发出来!那冰冷的气场瞬间压过了院中所有的嘈杂和议论,让空气都为之凝滞!
他的目光,顺着断裂的玉佩,缓缓上移,死死钉在林晚意那张苍白、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的脸上。
那眼神,不再是淡漠,不再是审视。
是震惊,是难以置信,是翻涌着血色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暴怒!
“那玉——”萧景珩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深渊里硬生生凿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一种令人心悸的嘶哑,“谁给你的?!”
他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冰锥,死死钉在林晚意脸上,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那翻涌的暴怒和难以置信,几乎化为实质的压力,沉沉地压向她。
林晚意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擂鼓般撞击着肋骨。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近乎病态的兴奋和一种冰冷的验证——这块玉,果然有问题!它触动了他最深的禁忌!他认得这块玉,而且认得这块玉属于谁!
前世,在她化为焦炭之后,才被塞进她冰冷掌心的遗物……今生,却诡异地出现在她重生之夜的枕下……这中间,究竟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秘密?
她强迫自己迎上萧景珩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凤眸。脸上依旧是那副被羞辱后的苍白脆弱,眼神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和委屈,仿佛被他的凶戾吓到,声音微微发颤:“玉……玉?什么玉?”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脚边那两截断玉,仿佛才注意到它们的存在,脸上露出惊愕和一丝后知后觉的懊恼,“啊!这……这是方才慌乱中,不知从哪里掉出来的……我……我不知道……我踩到了吗?竟碎了?”
她俯身,似乎想去捡那碎玉,动作带着一种仓皇无措。
“别碰它!”萧景珩厉声喝道,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锋,瞬间割裂空气。
林晚意的手僵在半空,指尖离那断玉只有寸许。她像是被吓住了,猛地抬头看向萧景珩,眼中迅速蓄起一层水光,盈盈欲坠,如同受惊的小鹿,配上她此刻只着素白中衣、长发披散的狼狈模样,显得格外楚楚可怜。
“王爷……”她声音哽咽,带着不解和惶恐,“民女……民女真的不知这玉从何而来……方才混乱之中,只觉袖中有物,心神恍惚便……便失手……”她恰到好处地顿住,贝齿轻咬下唇,将那“失手摔落”的懊悔和面对亲王威压的惊惧演绎得淋漓尽致。
院中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上。方才的苟且丑闻还未平息,肃亲王这突如其来的暴怒和一块碎裂的玉佩,又给这混乱的夜晚蒙上了一层更深的迷雾和寒意。无人敢出声,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萧景珩死死地盯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里,血色翻涌,戾气如同实质的风暴。他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下颌线绷得死紧,玄色常服下的胸膛微微起伏。地上的两截断玉,那麒麟断裂的头颅,墨玉镶嵌的眼珠空洞地望着上方,像是一个无声的嘲讽,又像是一个被强行撕裂的过去。
时间仿佛凝固了。
许久,久到林晚意几乎要以为自己的伪装会被那穿透性的目光撕碎时,萧景珩眼底那骇人的血色风暴,竟一点点、极其艰难地平息了下去。如同汹涌的岩浆被强行压回地底,只留下表面冰冷的、凝固的黑色岩石。
他周身的戾气缓缓收敛,但那份冰冷和压迫感却丝毫未减,反而更加深沉内敛,如同暴风雪前的死寂。
他不再看地上的碎玉,也不再看林晚意那张楚楚可怜的脸。目光淡漠地扫过惊魂未定的赵子翼和抖如筛糠的林清霜,最后,落回林晚意身上,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平板,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裁决意味:
“此玉,乃御赐之物。损毁御赐,是为大不敬。”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院落,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赵子翼和林清霜瞬间面无人色,眼中流露出极致的恐惧。损毁御赐?这罪名足以让他们两家都万劫不复!
林晚意心头也是一凛,但脸上依旧是那副惊惧茫然的样子,甚至身体还配合地晃了晃,像是承受不住这巨大的惊吓。
萧景珩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极其复杂,有审视,有探究,似乎还有一丝极难察觉的……痛楚?快得让人抓不住。
“念在林大**今日……”他微微一顿,似乎在斟酌措辞,“突遭变故,心神受激,非是故意损毁。此玉,本王收回。”
他不再多言,朝身后微微抬手。一个如影子般侍立在月洞门阴影里的玄衣侍卫无声地闪身而出,动作迅捷如豹,几步走到碎裂的玉佩前,单膝跪地,从怀中取出一方素净的黑色锦帕,小心翼翼地将那两截断玉包裹起来,仿佛在收拾什么极其珍贵又极其危险的遗骸。
侍卫捧着锦帕包裹,躬身退回到萧景珩身后,再次隐入阴影。
萧景珩最后看了一眼林晚意,那目光深得仿佛要刺入她的灵魂深处,探寻她所有的秘密。然后,他再未发一言,转身,玄色的身影彻底融入浓重的夜色,消失不见。
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压也随之而去。
院中死寂了片刻,随即爆发出更大声的、无法抑制的议论和惊叹。
“御赐之物?!天啊!”
“肃王殿下竟然……竟然就这么算了?”
“林大**真是……真是撞了大运啊!”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晚意站在原地,夜风吹得她单薄的中衣紧贴在身上,带来阵阵寒意。她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眸底深处翻涌的冰冷暗流。袖中的指尖,却悄然收拢,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肃王萧景珩……
麒麟玉佩……
御赐之物……
他眼底那一闪而逝的痛楚……
前世今生,无数破碎的线索在她脑中疯狂旋转、碰撞。她像站在一个巨大而黑暗的谜团边缘,刚刚撕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窥见了一丝令人心惊肉跳的真相微光。
冰冷的夜风卷着前院残余的酒气和远处模糊的喧嚣,灌入这方狼藉的院落。林晚意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脊背,激得她微微战栗。她下意识地抱紧双臂,指尖隔着单薄的素白中衣,触到皮肤上冰冷的鸡皮疙瘩。那寒意并非全然来自夜风,更源于方才肃王萧景珩离去时,那最后一道深不见底、仿佛要将她灵魂都冻结的目光。
“姐姐……姐姐你听我解释……”林清霜带着哭腔的哀求声自身后响起,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虚伪。她似乎想扑过来,却被林晚意身上骤然散发出的冰冷气息慑住,脚步钉在原地。
赵子翼捂着手腕,脸色铁青,怨毒地瞪着林晚意,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狠话,但目光扫过地上残留的玉佩碎屑和月洞门外尚未散去的宾客,终究没敢再口出狂言,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林晚意,你给我等着!”说罢,他一把拽过还在嘤嘤哭泣的林清霜,几乎是拖拽着,狼狈不堪地从侧门快步离开,消失在黑暗的回廊深处。
一场荒唐的“大婚”,至此彻底沦为满城笑柄,主角退场,只留下满室的狼藉和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林晚意没有回头,甚至没有看他们离去的方向。她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面对着那些或同情、或鄙夷、或纯粹看热闹的视线。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苍白得像一张精致的纸,唯有那双眼睛,漆黑、深不见底,如同风暴过后的死海,平静得令人心悸。
她挺直了脊背,像一株被风雪摧折却依旧不肯倒下的青竹,一步一步,踩着脚下破碎的红绸和滚落的金珠,无视所有目光,径直走向自己的内室。每一步都踏得很稳,仿佛踩在那些破碎的过往和肮脏的算计之上。
沉重的雕花木门在她身后“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和窥探。
门关上的瞬间,林晚意挺直的脊背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她踉跄一步,后背重重抵在冰凉的门板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方才强撑的冷静、决绝、乃至面对肃王时的试探与伪装,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冰冷。
身体顺着门板滑落,最终跌坐在冰冷的地砖上。
她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环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单薄的肩膀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没有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抽气声从臂弯里溢出,如同受伤濒死的小兽。
两世为人。
烈火焚身。
毒酒穿喉。
被至亲至信之人联手推入地狱……
那些被强行压下的滔天恨意、刻骨怨毒、还有那如同跗骨之蛆的恐惧,在这一刻,在终于短暂脱离了所有窥探目光的庇护所里,如同挣脱了牢笼的凶兽,疯狂地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
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浓郁的血腥味,才勉强将那几乎要冲喉而出的悲鸣和诅咒压了回去。
不能哭出声。
不能软弱。
林清霜和赵子翼还在暗处窥伺,如同两条毒蛇。侯府里那些捧高踩低的势利眼,更不会放过她这个“声名狼藉”的嫡女。还有……那个深不可测、因一块碎玉而骤然暴怒的肃王萧景珩……
他收回碎玉时,眼底那一闪而逝的痛楚,绝非错觉。
麒麟玉佩……御赐之物……前世遗物……枕下之谜……
无数疑问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翻腾。这块玉,是钥匙吗?一把能打开肃王心防、或者……打开某个更可怕真相的钥匙?他今日出手,是巧合?是路见不平?还是……他认得这块玉?认得这块玉本该属于谁?
前世,在她死后,在她化为焦炭之后,这块玉才被送到她手中。今生,它却提前出现,出现在她重生归来的起点。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逆转?
一股冰冷的战栗再次窜过脊背。她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底却已烧起两簇幽冷的火焰,那是恨与疑交织的烈焰。
她扶着门板,挣扎着站起来。走到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如鬼、泪痕狼藉的脸,眼睛红肿,唇瓣被咬破,渗着血丝。唯有那双眸子,黑沉沉的,深处燃烧着一种令人胆寒的执拗。
她拧干水盆里冰冷的帕子,狠狠地擦掉脸上的泪痕和狼狈,动作近乎粗鲁。冰冷的水**着皮肤,带来一阵刺痛,也让她混乱的思绪稍稍清晰。
镜中人影晃动,门外传来刻意压低的脚步声和丫鬟婆子小心翼翼的议论。
“……真是丢尽了侯府的脸面……”
“大**以后可怎么办啊……”
“赵世子那边……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还有二**……唉……”
林晚意眼神一厉。她猛地拉开房门!
门外两个正凑在一起嚼舌根的三等小丫鬟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抖如筛糠:“大、大**饶命!奴婢们该死!奴婢们该死!”
林晚意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寒意,清晰地穿透门廊:
“传我的话。”
“自今日起,揽月阁闭门谢客。”
“没有我的准许,任何人——无论是我那‘好父亲’、‘好继母’,还是我那‘好妹妹’,抑或是赵家任何人——胆敢擅入一步……”
她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刃,扫过那两个抖成一团的丫鬟,也扫向院子角落那些探头探脑的婆子和小厮。
“——一律给我打出去!”
“生死不论!”
最后四个字,如同冰珠砸落玉盘,带着一股森然的煞气。院中瞬间死寂,所有仆役都骇然地低下头,连呼吸都屏住了。
林晚意不再看他们,转身,“砰”地一声再次关上了房门。
隔绝了所有窥探和喧嚣的揽月阁,如同风暴中一座孤悬的岛屿。
日子在一种紧绷的、近乎窒息的平静中滑过。侯府上下似乎都刻意遗忘了揽月阁的存在,也遗忘了那位声名扫地、闭门不出的嫡长女。偶尔有关于赵家如何暴怒、林清霜如何“病倒”的流言传来,也被厚重的院门挡在外面。
林晚意彻底沉寂下来。
她不再穿那些繁复的绫罗绸缎,只着最素净的棉布衣裙。每日天不亮便起身,在寂静无人的小院里,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最基础的站桩、呼吸、出拳。汗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手臂和腿脚酸痛得抬不起来,她咬着牙,一声不吭。
前世的她,柔弱天真,手无缚鸡之力,才会落得任人宰割、烈火焚身的下场。
今生,她必须拥有力量。哪怕是最微末的、自保的力量。
她开始研读所有能收集到的药典医书。前世,林清霜就是用那杯伪装成“合卺酒”的毒药,轻易夺走了她的性命。她需要了解那些能杀人于无形的毒,更需要懂得如何解毒、如何救命。烛光常常亮到深夜,映着她苍白专注的侧脸。
然而,平静只是表象。
那块麒麟玉佩碎裂的声响,萧景珩眼底翻涌的血色和痛楚,如同烙印,深深刻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那个男人,究竟是谁?他在这盘棋局里,扮演着什么角色?
半月后的一个黄昏,残阳如血,将小小的庭院染上一层凄艳的金红。
林晚意刚结束一个时辰的站桩,浑身酸痛,正坐在廊下小憩,用一块干净的布巾擦拭额角的细汗。院门处,突然传来轻微的叩击声。
三短一长,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
林晚意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这不是侯府下人惯常的敲门方式。
她起身,走到门后,并未立即开门,只隔着门缝,压低声音问:“谁?”
“大**,”门外传来一个低沉平稳、完全陌生的男声,“我家主人有请。”
林晚意的心猛地一跳。她透过狭窄的门缝向外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普通灰色布衣、面容平凡毫无特色的中年男子垂手而立,眼神却锐利沉稳,绝非寻常家仆。
“你家主人是谁?”林晚意声音冷静,带着戒备。
灰衣男子微微躬身,声音依旧平稳:“主人说,大**若想知道那块麒麟玉珮为何会在枕下,以及……它真正的主人是谁,便请随在下来。”他顿了顿,补充道,“主人还说,您袖中的那把用来防身的钝头小剪子,杀不了人。”
林晚意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袖中确实藏了一把磨钝了尖头的银剪,是她这些日子唯一的“武器”!这人竟能一语道破!而且……他提到了玉佩!提到了枕下!提到了真正的主人!
巨大的震惊和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对方显然对她的情况了如指掌,甚至可能一直在暗中监视!是敌?是友?是另一个更深的陷阱?
无数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最终,那块碎玉的谜团,萧景珩那暴怒又痛楚的眼神,压倒了一切犹豫和恐惧。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狂跳的心脏,猛地拉开了院门。
“带路。”
灰衣男子并不多言,只是微微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林晚意跟在他身后,走出这禁锢了她半月之久的揽月阁,也走出了侯府那看似华丽实则腐朽的门楣。暮色四合,街道上行人渐稀。灰衣男子七拐八绕,专挑僻静的小巷行走。林晚意默默跟随,手心沁出冷汗,警惕地留意着四周的动静。
约莫一炷香后,他们在一处极其幽静、毫不起眼的巷弄深处停下。眼前是一扇黑漆小门,没有任何标识。
灰衣男子轻轻叩门,同样是三短一长。门无声地开了条缝。他侧身让开,对林晚意道:“大**,请。”
林晚意定了定神,迈步走了进去。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
眼前并非她预想中的深宅大院,而是一方极其简洁、甚至可以说是空旷的庭院。青石板铺地,纤尘不染,角落植着几竿疏竹,在暮色晚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庭院尽头,是一间同样简朴的屋子,门窗紧闭,透出一点昏黄的烛光。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清冽的、类似松针和雪后初晴的气息。
林晚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一步一步,踩着冰凉的石板,走向那间屋子。
门没有关严,留着一道缝隙。
她停在门前,还未抬手,里面便传出一个低沉冷冽、熟悉到让她血液几乎要凝固的声音。
“进来。”
是萧景珩!
林晚意推开了门。
屋内陈设极简,一桌,一椅,一架书,一盆在烛光下静静燃烧的炭火。萧景珩背对着门,负手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他依旧穿着玄色常服,身姿挺拔如孤松,仅仅是站在那里,便让整个空间都充满了无形的、冰冷的压力。
听到开门声,他缓缓转过身。
烛光跳跃着,照亮了他那张俊美无俦却毫无表情的脸。凤眸深邃,如同寒潭古井,里面没有任何波澜,也看不出丝毫半月前那场玉佩风波留下的痕迹。他平静地看着林晚意,目光在她素净的衣裙、略显苍白却带着戒备的脸上一掠而过。
“关门。”他的声音毫无起伏。
林晚意依言关上门,隔绝了外面最后一丝天光和风声。屋子里只剩下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和炭火偶尔爆开的火星声。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沉重得令人窒息。
林晚意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手心却一片冰凉湿濡。她不知道他为何找她,更不知道那块玉佩背后究竟藏着什么。她只能等待,像等待宣判的囚徒。
终于,萧景珩动了。
他没有走向她,而是踱步到那张唯一的桌案旁。桌上没有文房四宝,只横放着一个细长的、裹着黑色皮革的物件。
他伸出手,解开皮扣,掀开皮革。
烛光下,一道幽冷的寒芒骤然刺入林晚意的眼中!
那是一把匕首。
通体玄黑,非金非铁,在烛光下呈现出一种冰冷内敛的金属光泽。刀身狭窄流畅,线条带着一种简洁而致命的美感。唯有靠近刀柄处,以极其细微的阴刻手法,刻着两个几乎难以辨认的古篆小字——长宁。
整把匕首,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却散发着一种经历过无数血火淬炼、饮饱了鲜血的森然煞气!仿佛只是看着它,都能感觉到那股扑面而来的血腥和寒意。
林晚意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把匕首,她前世似乎听说过,是肃王萧景珩的随身佩刃,据说是某次大捷后,先帝亲赐的战利品,名为“长宁”,取“长久安宁”之意,却不知饮过多少敌人的血。
萧景珩拿起那把“长宁”匕首,动作随意得像拿起一件寻常物品。他修长的手指拂过冰冷的刀身,目光却依旧落在林晚意脸上,深不见底。
“半月前,你说要退亲。”他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如今,赵家虽声名扫地,赵子翼被你当众撕了脸皮,但你那庶妹林清霜,依旧好好地待在侯府,甚至……因‘受惊病弱’,更得你那继母怜惜。”
他语气平淡地陈述着事实,每一个字却都像针一样扎在林晚意心上。是的,赵子翼暂时偃旗息鼓,但林清霜,那个毒蛇般的女人,并未伤及根本!她林晚意撕碎了自己的嫁衣,赔上了自己的名声,却只让仇人付出了些许皮毛的代价!
一股强烈的不甘和恨意瞬间冲上林晚意的心头,烧得她眼眶发烫。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萧景珩似乎对她的反应了然于胸。他不再看她,目光垂落在手中的匕首上,那幽冷的刀光映在他深沉的眼底。
“退亲,撕衣,当众揭丑……”他慢条斯理地说着,像是在点评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这些手段,伤皮,不伤骨。更杀不了人。”他顿了顿,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锋,直刺林晚意,“在这京城,在这侯府深宅,你想活着,想复仇,想护住你想护的东西……”
他手腕倏然一翻!
“锵——!”
一声清越的龙吟!
那把名为“长宁”的玄铁匕首,化作一道冰冷的黑色流光,脱手而出,精准无比地钉在林晚意脚前半尺之遥的青石地砖上!刀身剧烈震颤,发出嗡嗡的余响,锋利的尖端深深没入坚硬的地面。
“——就得学会用它。”
萧景珩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林晚意耳边。他站在那里,玄衣如墨,烛光在他冷硬的侧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眼神如同亘古不化的寒冰。
“用它,刺穿仇敌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