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花灯节那晚一词惊世后,林婉的大名和她那两首诗词,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从王公贵族的雅集到市井坊间的茶肆,无人不在谈论礼部尚书林家那位才情冠绝、性格独特的嫡长女。
一时间,林家才女的风头无两。
林婉本人却对此感到头皮发麻,人怕出名猪怕壮,这道理放哪个时代都通用。
她索性贯彻苟字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真真切切地在林府当起了深闺宅女。
每日里除了给粟云请安、应付林佑的骚扰、在小青的监督下继续巩固大家闺秀的演技,就是窝在房里翻看各种杂书,倒也难得清静。
这日傍晚,夕阳熔金,礼部尚书林远处理完朝中堆积如山的公务,难得带着一身轻松回到府邸。
刚踏入内院,就见夫人粟云独自坐在湖心亭中,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出神,眉宇间似有化不开的轻愁,显然是在特意等他。
林远心中微动,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快步走过去:“夫人,今日气色看着不错,府中近日可还安好?婉儿和佑儿没惹你烦心吧?”粟云闻声起身相迎,待林远走近,才轻叹一声,微微蹙眉道:“老爷,府中琐事都好,只是……你可曾听闻婉儿在花灯节诗词会上的事?”“诗词会?”林远一愣,他这些时日忙于春闱筹备,忙得脚不沾地,两耳不闻窗外事,还真不知女儿在外闹出了这般动静。
“婉儿何时去参加诗词会了?她平日不是最不喜这些应酬么?快说来听听。”
他语气里带着好奇,也有一丝隐隐的不安。
粟云便将那晚从林佑和小青口中拼凑出的事件始末,详细说了一遍,听得林远是目瞪口呆,脸色变幻不定。
待粟云说完,又将早已抄录好的那两首词——《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和《宿建德江》——递到林远手中。
林远迫不及待地展开细读,作为当朝礼部尚书,掌管天下文教礼仪,他本身的学识修养自然极高。
甫一读罢《水调歌头》,他眼中便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异光芒,再读《宿建德江》,更是抚掌连连,脸上的惊异最终化为难以抑制的骄傲与狂喜!“好!好!好啊!”林远连道三声好,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他拍着手中的词稿,满面红光,“真乃上等佳作!不愧是我林远的女儿!哈哈。”
“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惊世才情!我林家文脉昌盛,后继有人啊!” 他此刻的心情,简直比当年金榜题名时还要畅快。
然而,粟云脸上的忧虑却丝毫未减,反而在林远的狂喜衬托下更显凝重。
她犹豫片刻,还是低声说道:“老爷,你先别只顾着高兴,我……我总觉得婉儿最近有些……怪怪的。”
“怪?”林远笑声稍歇,看向妻子,“夫人何出此言?婉儿才华显露,这是天大的好事,有何怪异?”“具体哪里不对,我也说不上来。”
粟云秀眉紧蹙,努力组织着语言,“这孩子从小是聪慧,琴棋书画也都用心学过,作些闺阁小诗也是有的,但……但这两首词……”她指着那词稿,眼中是深深的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老爷,这词里的气象,遣词造句的老练与磅礴……这哪里像是未经历过世事磋磨的深闺少女能写得出来的?我总觉得……这词好得……好得有些不真实。”
林远闻言,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但很快又被他强行按下。
他摆摆手,宽慰道:“夫人,你呀,就是太多心了!婉儿天资聪颖,或许之前只是藏拙,如今在诗词一道上开了窍,潜心钻研之下,厚积薄发,有此成就也未可知。”
“孩子性格有变化,说明她有自己的主见了!你啊,就别胡思乱想了。”
他刻意忽略了粟云话语中那份难以言喻的直觉不安,只将其归为母亲的过度担忧。
粟云看着丈夫笃定的神情,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能再说什么。
那份萦绕心头的违和感挥之不去,但她确实拿不出任何证据,只能将疑虑深埋心底,轻轻点了点头。
林远见她不再坚持,脸上重新绽放笑容,兴致勃勃地畅想起来:“婉儿有此才名,这是好事!日后为她择婿,可选的范围更大,层次也更高了!以她的才情品貌,定能寻得一个门当户对、才貌双全的如意郎君!”提到女儿的婚事,粟云也暂时抛开了疑虑,神情变得认真起来:“老爷说得是,婉儿已是及笄之年,确实到了该议亲的年纪,只是这婚姻大事,马虎不得,老爷心中可有属意的人选?”林远捋着短须,沉吟片刻,显然也早有思量:“京都青年才俊,为夫也留意过一些,比如工部尚书家的那位大公子,听闻饱读诗书,性情温和谦逊,颇有君子之风,与婉儿当有共同语言。”
粟云却微微摇头,忧心道:“工部尚书家公子学问人品是不错,可妾身听闻他自幼体弱,常年汤药不断,婉儿嫁过去,若夫君身体有恙,岂不是要跟着担惊受怕?不妥。”
“那……镇远大将军府的二公子如何?”林远又道,“将门虎子,武艺超群,仪表堂堂,家世显赫,婉儿若嫁入将门,有父兄庇护,想必无人敢给她委屈受。”
粟云依旧蹙眉:“将军府门第是高,可毕竟是习武之家,家风豪放粗犷,婉儿身子娇弱,只怕难以适应,妾身担心她去了会格格不入,日子反而难过。”
林远眉头也皱了起来,觉得夫人顾虑得也有道理:“吏部侍郎家的公子呢?他父亲在朝中素有清名,家风严谨正派,那公子本人在文坛上也颇有些声名,文章写得锦绣,想必与婉儿也能琴瑟和鸣。”
粟云仍是犹豫:“侍郎家风清正,公子有才名,听着都好……”“可老爷,这些都是我们听来的,未曾真正接触了解,知人知面不知心,万一那公子表里不一,或是性情与婉儿不合,婉儿嫁过去受了委屈,我们远在府中,如何能及时知晓?又该如何是好?”她作为母亲,最担心的就是女儿所托非人,在夫家过得不如意。
两人正对着京都适龄才俊的家世、人品、性情、健康等等因素反复权衡,各抒己见,颇有些举棋不定之时,一个管家模样的下人匆匆走进亭子,躬身禀报:“老爷,夫人,有客来访,已请至前厅奉茶。”
林远被打断思绪,微微一怔,这个时辰谁会来拜访?他问道:“是哪位贵客?”管家赶忙回禀:“回老爷,是光禄寺卿赵大人。”
“赵兄?”林远有些意外,光禄寺卿赵怀安,与他乃是同科进士,多年同僚,私交甚笃。
两人性格相投,常有往来,谈诗论政,关系非比寻常。
赵怀安为人稳重,若非有要事,很少会在这个时辰不请自来。
难道是朝中出了什么变故?林远不敢怠慢,别过夫人,整了整官袍,匆匆向前厅走去。
踏入宽敞明亮的前厅,果然见好友赵怀安正背着手在厅中来回踱步,眉宇间似乎带着一丝……急切?“赵兄!稀客稀客!今日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林某有失远迎,恕罪恕罪!”林远换上热情的笑容,快步迎上。
赵怀安闻声转身,脸上也堆起笑容,连连摆手:“林兄哪里话!是愚弟唐突,未曾递帖便贸然前来,叨扰了林兄才是!” 他嘴上说着客套话,眼神却有些闪烁。
两人分宾主落座,下人奉上香茗。
林远耐着性子,与赵怀安寒暄了几句朝堂近况、天气冷暖。
然而,赵怀安显然有些心不在焉,眼神时不时瞟向林远,几次欲言又止。
林远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端着茶盏,慢条斯理地品着。
果然,没聊几句,赵怀安便有些按捺不住,轻咳一声,将话题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林兄啊,近日京都文坛,可是热闹非凡啊,令爱林婉小姐的才名,如今可是如雷贯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来了!林远心中暗道,面上却露出谦逊的笑容,摆手道:“赵兄过誉了,小女不过是小孩子家胡闹,写了几首歪诗,承蒙大家错爱,当不得如此盛赞,登不得大雅之堂。”
“哎!林兄此言差矣!”赵怀安仿佛找到了突破口,声音都拔高了几分,显得异常热切,“令爱那两首词,愚弟可是拜读再三!皆是上上之品!”“别说闺阁之中,便是放眼当世才子,又有几人能及?实乃百年难遇的奇才!我那不成器的犬子,对令爱之才情,那更是仰慕得五体投地啊!”他话锋一转,直接引出了自家儿子,“整日在家捧着令爱的词作诵读揣摩,废寝忘食,还总念叨着,若能一睹林小姐的风采,该是何等幸事!”林远心中已有十成把握,只是含笑听着,并不接话。
赵怀安见铺垫得差不多了,老脸微红,终于一咬牙。
他放下茶盏,站起身来,对着林远深深一揖,脸上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与诚恳:“林兄!你我相交多年,情同手足,愚弟也就不跟你绕弯子了!今日冒昧前来,实则是……实则是为了犬子,特来向林兄提亲的!”他直起身,眼中带着期盼:“犬子赵明轩,林兄也是见过的,虽不敢说才高八斗,但也自幼勤勉,熟读经史,对诗词一道尤为痴迷,而且在国子监中也算小有薄名,品性敦厚,孝顺知礼。”
“愚弟思来想去,令爱才情绝世,犬子仰慕至深,若能得此良缘,不仅是两个孩子天作之合,更是你我两家亲上加亲的大喜事!林兄,你看……”他滔滔不绝地夸赞起自己的儿子,恨不得将儿子说成天上少有、地下无双的绝世好女婿人选,目光殷切地看着林远。
林远心中着实吃了一惊!刚才还在和夫人商议女儿婚事,这头一位正式上门提亲的,竟是自己多年的至交好友!而且赵怀安身为正三品光禄寺卿,竟不顾官场体面,亲自登门为儿子提亲,这份急切和诚意,可见一斑!也足见林婉如今的名声和价值。
他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念头急转。
赵家?家世门第自是不低,与林家也相当。
赵明轩那孩子,他确实见过几次,印象中是个温文尔雅的少年郎,学问也扎实。
若论条件,倒也算得上良配,只是……婚姻大事,岂能仓促?林远沉吟片刻,脸上露出为难又感激的笑容,起身扶住赵怀安的手臂:“赵兄!快快请起!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大礼!赵兄拳拳爱子之心,以及对小女的看重,林某感激不尽!”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慎重:“只是……赵兄,你我皆为人父,当知儿女婚事,乃终身大事,关乎一生幸福,婉儿虽是我女,我这做父亲的,也不敢全然替她做主。”
“此事,还需与她母亲细细商议,仓促之间,实在不敢擅专,还望赵兄体谅林某爱女之心,容我与内子商议几日,再给赵兄一个答复,可好?”赵怀安见林远没有一口回绝,只是说需要商议,心中虽有些失望,但也理解对方的慎重。
他连连点头:“应该的!应该的!林兄所言极是!婚姻大事,自当慎重!愚弟也是心急了,还望林兄莫怪,那……愚弟就静候林兄佳音了!” 他脸上的急切稍稍平复,又恢复了平日的稳重。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林远亲自将赵怀安送至府门外,看着他上了轿子离去。
然而,林远万万没想到,赵怀安亲自登门提亲,仅仅只是一个开始!仿佛打开了某个闸门!赵怀安的轿子刚消失在街角,林远还没来得及转身回府,管家又匆匆来报:“老爷,户部李侍郎来访!”林远心头一跳,只得再次整衣相迎,这位李侍郎与他只是点头之交,一番客套寒暄,话题不出意外地也拐到了林婉的才名上。
言语间极尽赞美,最后试探性地询问林婉是否已有婚配,自家有个侄儿如何如何……好不容易将李侍郎应付走,送出门,林远***笑得有些发僵的脸颊,还没喘口气——“老爷!兵部王主事携礼求见!”“老爷!通政司参议张大人在门房等候!”“老爷!承恩伯府派人递了帖子……”往日里门庭虽不算冷落但也绝不至于如此车水马龙的林府,今日竟像是成了京都最热门的交际场!门槛几乎要被踏破!来访者络绎不绝,有品级稍低的官员,有勋贵府邸的管事,甚至还有几位素无往来的同僚!这些人或含蓄,或直接,目的却出奇的一致:要么拐弯抹角地打听林婉的情况,要么干脆当面替自家子侄、或受人所托前来提亲!所提的人选,从文采斐然的世家公子,到英武俊朗的将门之后,五花八门,令人眼花缭乱。
林远周旋在这些人之间,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官方笑容,嘴里说着滴水不漏的官话。
心中却是哭笑不得,疲惫不堪,他感觉自己像个被围观的珍稀动物,而话题的核心,都是他那个一鸣惊人、如今炙手可热的宝贝女儿。
“小女年纪尚小,还需再留几年……”“承蒙厚爱,只是婚姻大事,还需从长计议……”“此事还需与内子商议……”同样的话语,林远不知重复了多少遍,只觉得口干舌燥,心力交瘁。
直到月上中天,最后一位访客才被客客气气地送走。
喧嚣了一整日的林府,终于恢复了宁静。
林远独自站在前厅门口,望着月色下寂静的庭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抬手用力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脸上那维持了一整天的笑容终于彻底垮掉,只剩下深深的思虑。
今日这突如其来的提亲狂潮,像一记重锤,狠狠敲醒了他。
女儿林婉,那个在他眼中似乎昨日还在牙牙学语的小女孩。
如今已成了京都权贵圈子里最耀眼的明珠,她的婚事,已不再是简单的家事,更牵动着无数人的目光和利益。
之前与夫人的商议,还停留在考虑,物色的阶段,带着父母为子女计深远的温情。
而今日这一波接一波的访客,却让他无比清醒地意识到:女儿的婚事,已是迫在眉睫,容不得他们再慢慢挑选、细细思量了。
必须尽快定下章程,为婉儿,也为林家,选一个真正稳妥、合适的归宿。
他转身,步履沉重却又带着决断,朝着粟云所在的内院走去,是该和夫人,认真地谈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