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的光,无端亮得惊人。果儿浑浊的视线费力穿透窗棂,那光像熔化的白银,无声流淌,
淹没了破旧的院落,也漫过她枯槁的四肢百骸。她觉得自己轻了,
仿佛一片终于挣脱了枝头的叶子。邻居们惶惑的低语隔着薄薄的门板渗进来:“邪门,
灯都没开啊……”“起火了?”“不像……倒像是……”果儿吃力地弯了弯嘴角,
那光芒深处,似乎有一个模糊而熟悉的轮廓在向她靠近,推着吱呀作响的木头小车,
车上稳稳放着热腾腾的豆腐桶,白气氤氲。是父亲吗?那光太盛,她看不清,
只感到一种奇异的温暖包裹上来,如同幼年蜷在父亲宽厚臂弯里赶集时的安稳。
“爸……”微不可闻的气流拂过她干裂的唇。她不再挣扎,
任由那光温柔地托起她沉疴的身躯。2021年5月25日凌晨,
果儿在六十一年的人间风尘里,耗尽了最后一口力气,阖上了双眼。
---1960年的寒冬,饥饿是北方小村庄最庞大的阴影。
果儿降生在一间四壁透风的土坯房里,哭声微弱得像被冻僵的猫崽。迎接她的,
是母亲疲惫麻木的眼神和三个哥哥不耐烦的嘟囔。窗外,饥饿的风打着旋儿,
卷起地上的残雪。这个家像一口永远沸腾着怨怼的破锅。大姐早已跑得没了踪影,
留下的是村里人戳在父母脊梁骨上的指指点点。大哥的拳头就是家里的天气,动辄乌云密布,
砸向母亲瘦弱的身体和一切碍眼的物件。二哥,那个看起来最闷声不响的,
背地里却是个对弱小生灵施虐的恶魔。果儿不止一次在黄昏的草垛后,
惊恐地瞥见他用铁丝捆住野猫,点燃干草,映着火光剥下焦糊皮毛时,
嘴角那抹令人胆寒的平静笑意。三哥则像个随时要炸的火药桶,
一言不合便和沉默寡言的父亲扭打成一团。只有父亲张守仁,是果儿世界里唯一稳固的磐石。
他在公社的供销社帮工,看守仓库,偶尔也操刀杀猪。在那个连树皮都被啃光的年月,
猪肉是梦里都不敢奢望的油星。
张守仁有他的法子——他会把喂猪的泔水“不小心”倒得过多过急,
噎死那些注定要上案板的畜生。深夜里,他裹着寒气溜回家,
从油腻的破棉袄里掏出一小块用荷叶紧裹的、带着体温的猪肉,悄悄塞进果儿嘴里。
那油脂的异香瞬间在舌尖炸开,是果儿童年关于“饱足”最奢侈的记忆。
他还会在裤管里偷偷灌满黄豆或玉米粒,深一脚浅一脚踩过积雪,带回家磨成糊糊,
喂饱孩子们干瘪的肚肠。后来,张守仁在自家小院支起了豆腐锅。每天凌晨,
石磨转动的低沉嗡鸣是果儿安心的摇篮曲。当第一缕豆香在清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时,
父亲总会舀出最鲜嫩的那碗豆腐脑,吹凉了,端到蜷在炕角的果儿面前。“喝吧,果儿,
”他粗糙的手指蹭掉女儿嘴角的豆沫,声音带着夜劳的沙哑,“豆腐脑养人,
最养我们小仙女。”天蒙蒙亮,父亲就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木车出门了。
车上一边是盖着厚棉被保温的豆腐屉,另一边,铺着软和的旧棉袄,坐着小小的果儿。
她缩在父亲宽厚的背影里,听着车轮碾过冻土的声响,
看着晨雾中灰蒙蒙的村落和远处光秃秃的山梁,那是她贫瘠童年里最安稳的旅程。
然而这份安稳脆弱如纸。母亲被生活的重锤和子女的忤逆反复捶打,神经早已绷到了极限。
她偶尔会毫无征兆地陷入彻底的疯狂,抄起菜刀或烧火棍,披头散发,
双目赤红地嘶喊着扑向她的孩子们。每一次,果儿都像受惊的兔子,
在母亲扭曲的面容和挥舞的凶器出现的第一时间,便敏捷地翻过低矮的窗台,
跌进冰冷的院子,头也不回地钻进柴草垛最深最暗的角落,死死捂住耳朵,瑟瑟发抖,
直到那可怕的喧嚣彻底平息。十二岁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脑溢血,像一块沉重的磨盘,
碾碎了母亲本就饱受摧残的生命。那个总是尖叫、哭泣、挥舞着棍棒的女人,
永远安静地躺在了冰冷的土炕上。家里似乎骤然空寂了许多,但失去母亲的哀伤,
很快被更沉甸甸的饥饿感和哥哥们愈演愈烈的暴戾所淹没。果儿成了没有娘的单亲孩子,
在这片冷酷的土壤里,她像一株无人问津的野草,沉默而孤单地生长着。
时光拖着沉重的脚步,碾过贫穷的岁月。果儿出落得惊人地美丽,
像贫瘠盐碱地里开出的一朵娇艳的花。那张脸,那双清澈得如同山泉的眼睛,
与破旧的衣裳、粗糙的双手形成了刺目的对比。她想走出这窒息的家,想为自己争一条活路。
第一次懵懂地跟着邻村人去县城“找工”,却上错了南辕北辙的火车。拥挤污浊的车厢里,
一个油腻的中年男人挂着过分热情的笑脸凑近,递来一个干硬的窝头。“妹子,饿了吧?
跟哥走,有饱饭吃,有好活计……”那粘腻的目光像蛇一样缠上来。果儿的心骤然缩紧,
恐惧攥住了喉咙。她猛地推开那男人递来的窝头,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
爆发出惊人的力气,跌跌撞撞地挤过密不透风的人群,
扑向车厢尽头那身洗得发白的铁路制服。“叔……救救我!”她死死抓住列车员的手臂,
泪水汹涌而出,浑身抖得如同秋风里的落叶。那位面容严肃的列车长闻讯赶来,
严厉的目光扫过那个讪讪后退的男人。他仔细询问了果儿的来处,二话没说,
自掏腰包买了返程的车票,一路将她护送到离村最近的小站,又塞给她两个温热的馒头。
“闺女,回家去!世道乱,别瞎跑!”列车长粗粝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果儿捧着馒头,望着远去的绿皮火车,第一次在冰冷的现实中触摸到一丝陌生的暖意。
然而“家”早已不是避风港。哥哥们日益嫌弃这个吃白饭的妹妹。唯有父亲张守仁,
沉默地用他日渐佝偻的脊背为女儿抵挡着兄长的冷言冷语。他深知女儿留在这个家里,
迟早会被啃噬殆尽。经人介绍,一个在邻县卫生所工作的跛脚医生李卫东,
走进了果儿的生活。李卫东家境尚可,初见果儿惊为天人,殷勤备至。
父亲看着对方还算体面的工作和承诺,又瞥见女儿眼中对逃离的渴望,
那渴望像针一样刺着他的心。他沉重地点了头,把女儿的手,交到了那个跛脚男人的手里。
婚后的日子,起初像蒙着一层温情的薄纱。李卫东迷恋着果儿惊人的美丽,待她小心翼翼。
婆婆也和善,常把好吃的往她碗里夹。果儿拿出在娘家练就的全部本事,勤俭持家,
把小小的家收拾得窗明几净。她以为,苦难的河流终于要绕开她了。直到那个闷热的夏夜,
她挺着五个月身孕的肚子,在卫生所后院的树影下,
撞见丈夫李卫东正和一个年轻的女护士紧紧相拥。月光惨白,
清晰地映着两人忘情交织的侧影。世界在果儿脚下裂开深渊。李卫东脸上掠过一丝慌乱,
随即被一种破罐破摔的冷漠取代。婆婆的态度也一夜之间冰封雪冻,
言语间充满了鄙夷:“自己不中用,拴不住男人,还有脸闹?
”所有的温情假象被撕得粉碎。果儿没有哭闹,她只是默默地收拾了自己那点可怜的衣物,
拖着沉重的身子,一步一步,走回了父亲那个破败、寒冷、但至少不会用背叛刺穿她的院子。
父亲什么都没问,只是佝偻着腰,默默在冰冷的灶膛里多添了一把柴火。
---父亲的豆腐锅依旧每天飘着豆香,但这微薄的暖意,
终究暖不透三个哥哥刻薄的眼神和村里人背后的指指点点。果儿肚子里的孩子,
像一块耻辱的烙印。很快,又有人上门提亲,对象是几十里外山坳里的赵家老三,赵满囤。
媒人巧舌如簧:“赵家是穷,兄弟姊妹六个,人多力量大嘛!满囤人老实,肯下力气!
”最重要的潜台词是:赵家不嫌弃她带着“拖油瓶”。没有聘礼,没有仪式。
果儿穿着一身半旧的粗布衣裳,挺着即将临盆的大肚子,
跟着推着一辆破独轮车、车上载着她全部“嫁妆”(一个旧脸盆、两床薄被)的赵满囤身后,
走进了赵家那个比张家更破败、更拥挤的院子。婆婆孙氏,一个颧骨高耸、眼神锐利的老妇,
抱着手臂站在院门口,上下打量着果儿,那目光像刀子刮过她隆起的腹部,
最终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哼,倒是个能生养的,就是不知带来的是福是祸!
”新婚之夜,是果儿生命中最漫长、最寒冷的炼狱。他们被分到的“新房”,
是紧挨着猪圈、用土坯草草垒起的一间偏屋。门窗洞开,只有几根歪斜的木棍撑着,
糊窗户的旧报纸早就被风吹雨淋撕扯得七零八落,像垂死的蝴蝶残翼。
深冬的寒风毫无阻碍地灌进来,带着猪圈浓烈的臊臭,刀子一样刮在皮肤上。
赵满囤翻箱倒柜,只找出一块破得不成样子的塑料布,两人用冻僵的手,
哆嗦着勉强把它钉在窗户的破洞上。寒风立刻找到了新的缝隙,发出尖锐的啸叫,
塑料布在风里疯狂地鼓胀、拍打。冷。那是渗入骨髓、冻结灵魂的冷。
果儿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下只铺了一层薄薄的麦草,盖着那床硬得像铁板的薄被。
寒气从四面八方钻进来,啃噬着她的四肢百骸。她紧紧捂着耳朵,
那薄薄的耳廓早已冻得失去知觉,像两块冰贴在脸上。身边的赵满囤同样冻得牙齿咯咯作响,
他试图靠近妻子,用自己同样冰冷的身躯给她一点微弱的暖意,却被果儿下意识地躲开了。
黑暗里,只有寒风凄厉的呜咽和两人抑制不住的、因寒冷而剧烈的颤抖。天亮时,
果儿挣扎着想起身,却感到一阵钻心的剧痛从耳朵传来。她伸手一摸,
指尖触到一片湿冷粘腻。借着从破窗洞透进来的微光,
她看见自己指尖上沾着暗红的血——她左耳的耳垂,竟在昨夜那彻骨的寒冷里,
悄然冻掉了一小块。赵满囤看着妻子血肉模糊的耳朵,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
第一次红了眼眶,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土炕上,发出沉闷的痛响。
儿子在这样彻骨的寒冷中降生,哭声细弱得像只小猫。婆婆孙氏进来瞅了一眼襁褓中的男婴,
又瞥了一眼果儿惨白的脸和残缺的耳朵,嘴角撇得更深了:“哼,赔钱货还没走,
又来一个长嘴的?养不起!趁早送人,给娃寻条活路,也省得拖累我们赵家!
”她的话像淬了毒的冰锥。果儿死死抱着怀里的孩子,仿佛那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泪水无声地淌进干裂的嘴角,又咸又涩。赵满囤蹲在墙角,抱着头,肩膀剧烈地耸动,
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最终,是生存的绝望碾碎了为人父母的最后一丝挣扎。几天后,
一个远房亲戚抱走了那个在寒冷中降生、甚至没来得及喝上几口亲娘奶水的男婴。
果儿看着空了的襁褓,觉得自己的心也被生生剜走了一块。---送走儿子的痛,
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深埋在果儿心底。生活的鞭子却容不得她喘息。分家时,
婆婆孙氏只甩给他们一口豁了边的铁锅和两副碗筷,外加几亩最贫瘠的坡地。活下去,
成了唯一的目标。赵满囤有股不服输的韧劲,果儿则有着在苦难里淬炼出的精明。
他们看准了附近几个乡镇做糕点的人家多,都需要大量熬糖稀(一种类似蜂蜜的糖浆,
用于点心**)。两口子一合计,决定养猪!猪能消耗熬糖稀剩下的糟渣,
猪粪又能肥田种甜菜(糖稀原料),甜菜熬糖稀,糟渣喂猪——一个近乎完美的闭环。
创业的艰辛,足以让最硬的心肠也颤抖。没有本钱,他们赊来几头瘦弱的小猪崽。
熬糖稀需要大铁锅和日夜不停的柴火。赵满囤负责最重的体力活,
劈柴、挑水、搅拌滚烫粘稠的糖浆。果儿则像陀螺一样连轴转:天不亮就下地侍弄甜菜,
回来喂猪、清理猪圈,接着帮丈夫烧火、看锅、熬糖,
还要抽空把熬好的糖稀挑到十里八乡的糕点铺子去卖。她的肩膀被沉重的担子磨破了皮,
结了厚厚的茧;双手被糖浆烫出一个又一个水泡,
又被柴火和农具磨得粗糙不堪;那双曾经清澈如水的眼睛,如今总是布满***,
写满了沉沉的疲惫。日子在汗水和烟熏火燎中艰难地流淌。熬糖稀的灶火常年不熄,
映着两张被烟熏火燎得黧黑、被汗水浸透的脸。他们熬的糖稀清亮粘稠,价格实在,
渐渐有了口碑。果儿能说会道,赵满囤踏实肯干,夫妻俩硬是凭着这股劲儿,
一点点地蚕食了附近几个乡镇的糖稀生意。那些曾经对他们嗤之以鼻的糕点铺老板,
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他们的货。钱,一分一厘地积攒起来。终于,在七十年代末,
他们推倒了摇摇欲坠的土坯房,在原址上盖起了四间敞亮的青砖大瓦房!上梁那天,
鞭炮噼啪作响,果儿仰头看着阳光下崭新的屋瓦,泪水无声地淌下。这砖瓦里,
浸透了她和丈夫十年的血汗,也埋葬了她被送走的儿子和冻掉的耳朵。
她给这年出生的大女儿取名“平儿”——只求一份她从未得到过的、最朴素的平安。
安稳的日子如同朝露,短暂得令人心碎。就在平儿蹒跚学步,
儿小燕子(果儿希望她能像燕子一样自由轻灵)也刚刚在鬼门关前被硬拉回来(出生时窒息,
手臂畸形,婆婆再次叫嚣着“丫头片子别要了”,是赵满囤红着眼求医生救下)不久,
一场可怕的猪瘟如同黑色的飓风席卷了他们精心经营的猪场。猪圈里,
昨日还争抢着吃食的肥猪,今日便口吐白沫,浑身抽搐着倒下,一片狼藉的死寂迅速蔓延。
恶臭弥漫,令人窒息。更致命的是,当初一起合伙养猪、信誓旦旦的“战友”,
在猪瘟爆发、债主临门的关键时刻,卷走了账上最后一点周转的钱款,消失得无影无踪。
沉重的债务像一座大山,轰然压垮了刚垒起的新房。催债的人堵在门口,唾沫横飞,
恶语相向。变卖?除了这刚盖好、浸透了半生心血和女儿们未来希望的房子,他们还有什么?
赵满囤蹲在空荡荡、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猪圈里,抱着头,肩膀垮塌下去,
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果儿看着丈夫佝偻的背影,
又看看懵懂无知、在院里追逐一只蝴蝶的平儿,怀里还抱着襁褓中胳膊弯弯的小燕子。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冲到墙角,抓起一把沾满猪粪和瘟疫气息的干草,
发疯似的塞进嘴里,狠狠地咀嚼,苦涩的汁液混合着泥土和绝望的咸腥,
呛得她剧烈地咳嗽、呕吐,仿佛要把这蚀骨的苦难连同胆汁一起呕出来。最终,
房子还是被债主强行夺走抵债。无处可去的他们,像丧家之犬,只能拖着两个年幼的女儿,
回到了那个充满屈辱记忆的赵家老院,寄居在婆婆孙氏的屋檐下。
孙氏刻薄的眼神和指桑骂槐的言语,立刻变本加厉地落在他们身上。“丧门星!
刚盖好房就败光!还有脸回来吃白食?”“呸!带着两个赔钱货,晦气!”“猪都养死,
人还能干点啥?废物!”每一句话都像淬毒的针,扎在果儿和赵满囤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更让果儿心碎的是,婆婆竟将怨毒也泼向了无辜的孩子。一次,
仅仅因为平儿不小心打翻了一个豁口的粗瓷碗,孙氏竟抄起烧火棍,
劈头盖脸地朝惊恐哭叫的孩子打去!果儿像护崽的母狼般扑过去,用身体紧紧护住女儿,
棍子结结实实抽在她的背上,**辣地疼。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硬是把那声痛呼咽了回去,只是用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眼前这个面目狰狞的老妇。
寄人篱下的日子,每一刻都是煎熬。赵满囤被母亲指使着去种那十亩薄田,累死累活。
到了秋收,孙氏把卖粮的钱紧紧攥在手里,连一个买盐的铜板也不肯给他们。寒冬腊月,
果儿脚上那双补丁摞补丁的旧棉鞋,鞋底彻底断裂,露出冻得青紫的脚后跟。
她不得不踩着这双破鞋,深一脚浅一脚地去村口冰冷的井台挑水。融化的雪水混着泥浆,
从断裂的鞋底灌进去,冰水刺骨,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