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里,总有一股淡淡的墨香。
混合着紫檀木和旧书卷的味道。
很好闻。
比浣衣局的皂角味和湿衣服的霉味好闻多了。
我的工作很简单。
磨墨,整理奏章,以及抄录一些不重要的文书。
大部分时间,我就像个影子,安静地待在角落里。
常曦是个很勤政的皇帝。
她每天有大半的时间都待在御书房。
批阅奏折,召见大臣。
她说话不多,但每一个字都很有分量。
我离她很近。
近到能闻到她身上清冷的龙涎香。
也能看到她偶尔蹙起的眉头,和眼角下淡淡的青色。
当皇帝,很累。
我从来不主动看她。
我只是低着头,做我该做的事。
我的手,用来磨墨,用来写字。
这双手,曾经也握过剑,拉过弓。
但现在,它只能握笔。
笔,有时候比剑更有用。
太子李煌也来过几次。
每次来,他都会用怨毒的眼神剜我一眼。
他不敢在常曦面前对我怎么样。
但他总有办法让我不好过。
比如,故意打翻我刚磨好的墨。
比如,在我端茶的时候,“不小心”伸出脚绊我一下。
我一次次地跪地请罪。
“奴才该死。”
常曦通常只是看一眼,淡淡地说一句:“拖下去,换个新的。”
她口中的“新的”,指的是墨,或者茶。
也可能,指的是我。
在她眼里,我跟那些死物,没什么区别。
这样很好。
一个死物,是不会引起人怀疑的。
我需要的就是不被任何人注意。
然后,在暗中,找到他们的弱点。
这三年来,我早已在宫里安插了几个眼线。
都是些不起眼的小人物。
一个负责倒夜香的小太监,一个在御膳房烧火的婆子。
他们传递消息的办法很原始。
夜香桶上划几道痕迹,柴火的摆放方式变一变。
这些,都是暗号。
我从他们那里,知道了朝堂上大部分的势力分布。
太子李煌,勇而无谋,背后是他的母族,兵部尚书赵家。
丞相王志,老奸巨猾,看似中立,实则野心勃勃。
还有几个藩王,在封地蠢蠢欲动。
大雍朝,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固若金汤。
它像一栋华丽的屋子,内里已经被蛀空了。
我需要做的,就是找到那根最重要的承重柱。
然后,轻轻一推。
今天,常曦似乎很疲惫。
她屏退了左右,一个人靠在龙椅上,闭着眼睛。
御书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我站在角落,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变得更轻。
“裴烬。”
她忽然开口。
我心里一紧,立刻上前跪下。
“奴才在。”
“你……是哪里人?”
她的声音有些飘忽,不像是问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按照早就编好的身世,低声回答。
“回陛下,奴才祖籍是北地沧州人,自幼父母双亡,被亲戚卖了,才进的宫。”
这个身世,天衣无缝。
我早就把那个叫“裴烬”的倒霉蛋的一切都查清楚了。
他确实是沧州人,也确实死了爹娘。
只不过,他不是被卖进宫的,是饿死在了逃荒的路上。
我,借了他的身份。
常曦没有说话。
她睁开眼,看着跳动的烛火。
“沧州……”她轻声重复了一遍。
“是个好地方。本宫……朕,小时候去过。”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去过。
是了,那年她八岁,被送到南楚做质子。
路上,确实经过了沧州。
“那里的梅花,开得很好。”
她说。
我跪在地上,额头贴着冰冷的地砖。
我不敢接话。
我怕我一开口,就会泄露什么。
我记得,南楚王宫的后花园,也有一大片梅林。
她最喜欢在雪天里,穿着红色的斗篷,在梅林里玩。
有一次,她为了摘一枝最高的梅花,从树上摔了下来。
是我接住了她。
她吓得哭了,眼泪鼻涕蹭了我一身。
她说,裴烬哥哥,你以后要一直保护我。
我说,好。
可是,我没有保护好她。
也没有保护好我的国家。
“你退下吧。”
常曦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是。”
我磕了个头,躬着身子,倒退着走出了御书房。
外面的冷风一吹,我才发现,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她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不,不可能。
我的伪装,没有任何破绽。
她只是累了,偶然想起了一些往事而已。
对,一定是这样。
我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
路过***的时候,我看到太子李煌正在和一个侍卫说着什么。
那个侍卫,我认识。
是兵部尚下赵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叫赵勇,现在是京城卫戍军的一个小头领。
他们看到我,立刻停止了交谈。
李煌看着我,眼神阴冷。
赵勇则朝我露出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笑。
我低下头,快步走开。
直觉告诉我,他们正在谋划着什么。
而这个谋划,很可能跟我有关。
回到住处,那是个在皇宫最偏僻角落的小杂院。
我点亮油灯,从床板下摸出一张薄薄的油纸。
上面,是我用米汤画的一副地图。
大雍皇宫的详细地图。
每一条路,每一个暗门,甚至连巡逻侍卫换岗的时间,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这是我花了三年时间,用命换来的。
我看着地图,脑子里飞快地转动。
太子李煌……兵部尚书赵家……京城卫戍军……
这几股势力,就像几条线。
我需要找到一个结点,把它们串起来。
然后,点上一把火。